《流逝》第11章


解放解放。
爱军悄悄地起床,点起带来的蜡烛,凑着那如豆一般的灯光,掏出钢笔,信纸与信封。
那是走之前与解放一同上街去买的。
解放那个粗心大意的小子,这一次,显得格外地细心。
买了纸笔,还不忘给一个配上两瓶墨水,总包在一处,塞在各自行李的最深处。
想着当时解放气呼呼地往行李里塞东西的样子,仿佛谁欠了他二百吊钱似的,爱军不由得在一片昏暗里笑起来。
解放啊,那小子,一直都还为着他爸爸不肯帮自己参军的事儿耿耿于怀呢。
爱军铺开信纸,拧开笔帽。
但是突然地,半个字也写不出来。
满肺腹里,只是一句:我真想你。
可是,这一句,简单地四个字,千钧一般地重,薄薄的纸张,承受不起,而且,解放,会不会被这四个字吓到?
解放,待自己亲如兄弟,但是,怕也只是兄弟了。
爱军吹灭了蜡烛,倒上炕。黑暗里把空白一片的信纸揉成一团,零乱破碎一如自己的心境。
爱军的信没有写成,解放的信却在一个月之后到了。
18
17
解放的来信装在一只黄色的信封里,信封角上,有语录,特别地厚实,正是走时他们一块上街挑的。解放说这种信封结实,保管走多少路也不会坏掉。
信封上,解放的字大大咧咧,伸胳膊伸腿的,仿佛要从那狭小的方寸之地跳跃出来,蹦达出来。看到了,就让爱军想起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
爱军拿着信,忽然觉得舍不得撕开来看了,时间久一分,拿到信的这一份快乐就能长一点,久一点。
他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信的背面封口处有一个模糊的油渍渍的拇指印。这小子,一定是吃完饭没洗手,油渍麻花地就抓信封的。
对着日头看,要以隐约地看见里面的信纸,随意地折成两折。
爱军把信贴身放着,直到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回到破旧的窑洞里才拿出来。
已经给捂热了,变得有些软塌。
爱军坐在炕上,饭也顾不上吃,撕开信就看起来,撕得太急,信纸的边角坏了一点点。
死小子,臭小子,倔小子爱军:
南片开头这样写道。
接着是一串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说好的吗,敢放你哥的鸽子?看回北京我不整死你!
我可是等你的信足足等了十天,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大爷的!就是半个字也没有!
突然,解放信里的口气又软乎下来:
成,你不给我写,我先给你写。
于是解放在信里告诉爱军他军训的事儿,写那个带兵的连长的包公脸,写与他一同当兵的陈大军的糗事,写好容易的一个休息日,他们如何装病,跑到卫生院缠着小护士给量血压,量体温,写部队上的伙食,写连里养的猪。
写了扬扬洒洒四张纸,出了若干个错别字。
又问:你怎么样?吃得好嘛?睡得地儿够不够暖和?有没有人欺负你?村里有没有漂亮的村姑?
在信的最后,解放写着,你奶奶的,我真想你!
这几个字,格外地粗大,力透纸背。
爱军一下子湿了眼睛,却又笑起来。
呸!他对着信笑,你奶奶的!
徐援朝在一边叫:“开饭了!”
几个男孩子商量着,大伙儿轮流做饭,今天轮到他。
徐援朝问:“谁来的信?许解放?”
爱军点点头,跳下炕,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许解放参军的事,对徐援朝一个不那么愉悦的话题。
他的父亲如果不是突然地成了叛徒,他也会穿上那身军装,可是在北京赖了那么久,他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爱军他们一块儿插了队。
爱军匆匆吃完了饭,铺开信纸开始给解放回信。
解放。
他这样开头。
其实他很少这样正式的叫他。
小时候他叫他哥,长大了,他连他名字也很少叫,他是他身边一个太特殊的存在,特殊到他不用叫就知道他准在他身边,特殊到,只用一个喂字,这个喂字不会是别的什么人,一准是他,一准是。
但是在信纸上,爱军开始叫他:解放,解放。
他告诉他住在窑洞里,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延安时住过的那种。
他告诉他,村子往东去五里地,就是一条大河,黄黄的浑浑的,不过不是黄河,是无定河。
他说村子里天天都有人唱信天游,他说这里的人把妻子叫婆姨。
村姑长得还行,块儿也大。他说他吃得好,睡得暖。
这里头,有真话,但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爱军不想告诉他,村里暗自扣了他们的口粮,只给了一半儿,快吃完了。再过些日子入了冬,他们就要断炊了。窑洞修补了一下,但还是冷,他们连柴也烧不上,炕是冰冷的。村子里家家都是如此,都在挨着,没有人提得起劲来唱信天游,大家都准备着,一旦断炊就出去讨饭,要知青他也跟着一块儿去。
爱军想,不能让解放知道,自己快成要饭的了。
万一那小子头脑一热,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信的最后,爱军写,我也想你。
看了看,又加上一行字:你奶奶的,我真的也想你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爱军赶了十几里路去镇上把信寄了出去。
解放的回信一个月以后也到了。
你来我往,两个人的通信很规律。
爱军很快连买邮票的钱也没了,他写信给妈妈请她多寄点儿邮票来。
妈妈的信到了。爱军发现,里面除了邮票,还有十块钱。
这样的一笔巨款,爱军把它偷偷缝进了衣服里,留待最紧急的时候用。
解放的信还是那样义气风发,爱军依旧在信里给解放虚构着他田原牧歌般的山村生活。
冬天来了,知青点在喝了三天稀薄的粥之后终于发现,米袋子空了。
爱军躺在炕上,没有睡着,他知道,那几个也没有睡,不是少年心事,只是饿的。
爱军的胃从晌午那会开始就隐隐作痛,这会儿越发厉害起来,象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捏着胃袋,恶意地,毫不留情地,非要逼得他痛叫出来才罢休似的。
爱军蜷起来,解放,他想,你瞧不见,我现在就象只虾米。
想到虾米,爱军更饿了,想起小时候,自己一吃虾就过敏,叫解放伸手到衣服里去替自己抓挠。而如今,便是痒死了,也想吃妈妈做的,放了虾米的饺子啊。
一只凉凉的手摸上了爱军的额,是徐援朝,接着是他的手,拉住了爱军的手,一下一下掐着他的虎口,过了一会儿,他又掏出点儿什么,送到爱军嘴边,是半块饼,黑面的。
“吃饭。”黑暗里,徐援朝压低了声音说。
爱军愣住,连胃痛也忘了。
徐援朝低低地说:“临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许解放拎着两瓶二锅头找到我,说要请我喝酒,要跟我拜个把子,托我好好照顾你。“
徐援朝把饼子往前送送:“吃吧,我答应许解放的。”
爱军接过饼,一掰两半,送还一半到徐援朝手上,背过身,用力咬着嚼着。
因为饼很硬,也很粗。
但是,真香。
爱军狠狠地咬,咬得太阳穴都酸痛酸痛的。
咬一下,就在心里叫一声解放。
许解放,我咬你了,你痛不痛?
1
18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地早。
知青点真的断粮了。
爱军与援朝他们已经挨了一星期的饿了,隔壁窑洞的女孩子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来了。
原来,女孩子们的饭量有限,可是菜几乎没有,肚子里的油水实在少,到后来,连女孩们一顿都能吃上两大玉米粥。
爱军已经落下了一饿就胃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得满炕打滚。
多亏了有徐援朝。他母亲原先是部队的军医,医疗知识多少懂一点。
他去赤脚医生那里去要了止痛片,但是空腹也不能吃这种药,援朝只好不停地把热水递给爱军。
爱军灌了一肚子水,略一翻身,身子里便是一片水波荡漾,尖锐的疼痛在这软软的水里起伏,稍稍缓和了一些。
爱军躺在炕上,还好,母亲给带来的被子很厚实,棉袄也是新续的棉花,比起当地人那如同蛛网一般的棉衣棉被来说,还是好得多了,爱军在枕上转了一下头,耳畔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那是解放的来信。
他把它们藏在枕头里,每夜里枕着睡。
到底是年青,胃痛渐渐地捱了过去,,爱军坐起来,趴在炕桌上,开始给解放写回信。
“今年粮食收成好,我们的口粮分得足,今儿晚上,我们几个好好地撮了一顿,在火上架上大瓦盆,炖时新片好的猪肉,还有白菜,土豆,我们还偷了村长的高粱酒,我的肚子快撑破了。“
爱军停下笔,发现徐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