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第22章


正弄着,父亲突然和声清晰地叫了一声:“爱军!”
“啊?”爱军抬起头笑着。
父亲说:“爱军啊,你说,你要是个女娃娃,多好!”
爱军手里的毛巾叭地落到盆中,溅了一地的水。
父亲当晚就陷入昏迷,一直昏迷了五天。
第六天,爱军下班赶到医院,在走廊里碰到解放。
解放说:“爱军,我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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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父亲的追悼会三天后在八宝山举行。
那天天阴沉沉的,只是初秋,已经寒意十足。
解放扶着母亲,领着小妹,站在灵堂的右边,他的身后是密匝匝的花圈。三个人都是深色的衣服,臂上缠着黑纱,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有点呆呆的,小妹紧紧地拉着解放的手,头发毛毛的,这些天也没有人记起替她梳理。
爱军站在人群里看着解放。
自父亲咽气起,解放一直没有流过泪,这样的解放更让人担心。
悼词挺长,细数着一个军人戎马征战,水里来火里去的一生。
遗体告别时,爱军看见盖着党旗的老人,非常地安详,象是睡着了,很香甜的睡眠。爱军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这世上,只有自己听到那句话,在生命的最后,他用最大的宽容原宥了他与解放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爱军上前去,摸一摸他的手,在心底里说:干爸,放心,这一辈子,我必维护着解放。
骨灰送出来时,突然出了极好的太阳,明亮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枝叶洒落下来,金黄耀眼。
父亲留有遗书,是在他去世后在他的枕头下发现的,他希望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安葬。自从十五岁时,快饿死的少年从那里逃出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去过,原本想,离休之后,空闲下来,就回去,等解放成了家,说不定老俩口就在那边买个小房子两亩地种菜去。最终,到底没能成行。
定下日子,一个星期后,解放一家人要回一趟山东。
这个晚上,解放敲开了爱军家的门,他神情十分奇怪,对蒋妈妈说话时居然先笑了一下,说是想请爱军陪他喝两杯去。
蒋妈妈抽空跟爱军小声说:“好好看着他,到现在解放还没哭过呢。”
他们选的地方,是离厂子不远的一家小饭馆,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解放要叫再时,被爱军拉住了。
解放说:“我不会喝醉的爱军。”他的眼神,格外地无助张惶。
爱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样子,好大个子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却好象在发飘。
解放说:“让我再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好不好,爱军?”
爱军在他一连串的好不好里柔软下来。
解放,是他从来无法抗拒的一个存在,此刻的解放,简直让他的心碎成灰烬。
解放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这两天,我就这么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爸年青时候的样子。好象一下子,他就那么老了,小时候,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人,至少,比我们大院儿里所有的人都高壮。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天安门城墙’。我得意极了。那天,我替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胳膊腿儿都细得芦柴棒子似的。”
正是在这一刻,爱军下定决心,父亲去世那一天的话,他会一辈子守口如瓶。
越喝,解放的脸越白,眼睛却越红。爱军拿掉他手里的杯子,对他说:“来,解放,我们回家。”
他试着将解放扶抱起来,解放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有点儿迈不开步。
解放下死劲儿地抱着眼前的人,酒气蒸腾,带着无数的往事和数不尽的日子一齐涌上来,争先恐后地在胸膛里撞击,叫嚣着要冲将出来。
解放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似的,却在下一秒哗地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倾倒下来,几乎把爱军也带倒。
吐完之后,解放在那一片难闻的狼籍里,突然地哭了起来。
他狼狈地流着泪,汹涌地流着泪,完全象个孩子。
爱军抱住他的头,一下一下替他拍着背,缓解他胸中的一阵阵痉挛。
幸好是晚上,小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和气的老板也是平日里相熟的。他过来收拾,叫爱军别在意,赶紧找个地儿替两人都洗一洗。
爱军扶着解放,艰难地走到厂里的浴室。
晚上,浴室也是开门的。
爱军把解放领进去,替他脱掉衣服,自己也脱了。
捡出一件内衣当做毛巾,拧开龙头,水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爱军轻轻地替解放擦了背,将他转过来,替他擦洗前胸。
温暖的水流让解放的头脑比身子更热,他在水流下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爱军。忽然伸出手,捧住了爱军的脸,一双眼,那么热,仿佛点燃了爱军的脸,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一刻的表情才是真的,褪去了所有的含蓄,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毫无顾忌地赤裸着将许多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话淋漓尽致倾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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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的手攥紧了解放的胳膊,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解放感受他的力量,手指插进他湿碌碌的柔软的头发里,把他的脸拉得更近更近。猛然,就吻了上去。
原来唇舌纠缠竟然可以火热成这样,与几年前在乡下时那匆忙试探的吻太不一样了。
好象彼此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
解放的唇离开爱军的,开始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
绕在爱军腰间的手似乎因为水流的关系总觉得不够紧,不够严密。
当解放将爱军推倒在湿滑的地上时,两个人同时觉得,脑子里轰地炸开一片,象是炮火,却没有硝烟,象是烟花,却没有炫烂。赤裸的,年青男人的身体死死地交缠在一起,他们彼此握着彼此,将彼此带入欲望的深渊,黑漆漆的一片,却如同天堂一般地甜美。
爱军先爆发的,低低地沉沉地“啊”了一声,人随即软下来。
他把头埋在解放的肩上,再也不肯抬起来。解放轻柔地给他以抚慰,借着水流的润滑,把自己一点点地推送到他的身体里。
水流哗哗地打在解放的背上,象一只催促的手,一下一下推动着解放在极至的快乐里一分一分地前行。
他们都太沉迷于这晚来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的欢乐里,竟然没有听见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值夜班的工人,下班之后来洗澡的。
片刻的死寂里,只有水流声与男人低沉的呻吟,在闷热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有人大叫:“抓流氓啊!”
最先惊醒过来的,是爱军。他一侧头,看见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本能,象母兽面临危险下意识的护犊行为。
爱军抓过被甩在一边的内衣,胡乱地裹住解放的头脸,用尽力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快跑!”他听见自己几乎不象人类的嘶喊:“跑!快跑!”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赤裸的爱军扑上去拦住他们。
被衣服裹着头脸的解放想拉住爱军,却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快跑!混蛋!快跑啊!”
解放开始往门口跑去,有一个工人跟上去,要抓住他,太滑,失了手,又被扑上来的爱军抱住了腿。
解放跑到外间,胡乱地抓起一把衣服,裹在身上冲出浴室的大门。他听到爱军的声音,绝望的,喊劈了的声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给我记住!”
爱军被用力地按倒在地,他听见有人在说:“那一个跑了,呸!我没穿衣服,没法儿追。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又有人说:“你看清了脸了吗?”
“没有”那人答。
爱军听到这话,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被反剪了双手拎起来。
“没事儿,有这个就行。就跑不了那个!”
他们把他押到外间,发现原来是蒋爱军,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年青人。
他们发现他仍在笑着。
解放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军队大院的家,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住着,他倒在床上,死了一般。
母亲被惊醒,走到解放房间,拉开灯,看见半裸的儿子,地上零乱的衣服,儿子的脚划破了,正往下滴着血。
第二天,解放醒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
然后,晚间的记忆嘶嘶地流进了脑海,象一条蛇。
他仿佛听见爱军喊:快跑!快跑!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解放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穿着衣服。
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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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舌头象块粗毛毡子,又硬又糙:“我去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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