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鬼》第9章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瑙璃子的脸恰好在正面。啊,她那张喜滋滋的脸,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一看就知道我死后没洗过一滴眼泪,脸上连一条悲伤的线条都没有。
这笑脸一定就是先前旧在铺掌柜所说的“恶魔的笑脸”。而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天真的恶魔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张初生婴儿一般单纯、天真的笑脸背后,意隐藏着那样的恶念。我尽管切齿痛恨,却禁不住为过去的爱妻那绝代之色而心荡神驰。
二人手拉手,相互对视着的脸笑盈盈的,渐渐往一起靠拢。
川村的脸看不见,可是能够听到他那下流的气喘声。瑙璃子微微仰着脸,眯着眼,嘴边挂着无限的娇羞,嫣然伸着花瓣般的朱唇。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然而即使不看,总不能眼睛一动也不动,光听他们说话。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分离。
我眼睛看见了,耳朵听见了。
白嫩纤纤的手指顺着川村西服的后背,从两肋往中间爬。犹如一只艳丽的小虫,五根手指关节使着劲,在西服料子上沙沙地爬行,随着两人的呼吸,往一起接近,终于,手指和手指紧握在一起了。
在嘴唇贴着嘴唇的同时,瑙璃子双手搂住了川村的脊背。
川村更是同样。他们此刻真好像两头野兽,完全合为一体了。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拳头换得指甲都要渗进手掌里去了,冷汗从额上、腋下一个劲地渗了出来,蹲着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他们的狂态再延长一秒钟,我可能就会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或者晕倒在地,当场窒息而死。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终于站了起来。接着,他俩激动得眼圈儿发红,彼此又脸对脸地呲牙笑了笑。
“嗯,阿义。”
少顷,瑙璃子绽开嘴上的花瓣,先叫了川村一声。
仅仅在五天前还叫着川村先生、川村先生,现在竟成了阿义,这可不是一般的亲密。
“嗯,阿义,我们得感谢地狱岩哩。要是那块石头不断裂开来,这会儿还不能这样哩。”
啊,我的爱妻感谢我的横死!
“哼!提起地狱岩,你倒是该夸奖我。你不会以为那块石头断裂摔下去是偶然的吧?噎,想想真可怕呀。我因为想独占你的爱,犯了两桩大罪。我是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凶手。你不会抛弃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吧?你可要明白哟,如果你把我抛弃了,那会发生第三起凶杀案的。”
川村麻痹地以为除了月亮再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面说着心里话,一面又用手搂住邀璃子的脊背。
偷听到这些话,我仿佛觉得。动都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原来我是掉到川村设好的陷阱里了。我是被谋杀的,是一度被杀又死而复生的。
凶手就是川村,就是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爱得仅次于妻子的川村。他是托谁的福打扮得严然像个君子的?不全都是靠我保障他的生活吗?他居然恩将仇报,甚至偷占我的妻子,还把我给害了。
啊,我被妻子背弃了。被朋友背叛了,被朋友谋害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活埋了。世上还有比这更深重的痛苦吗?能不叫人切齿痛恨,能不叫人义愤填膺吗?痛苦越深,怒火越烈;怒火越烈,复仇心越强!
诸位还记得吧,我家祖祖辈辈都爱记仇,一旦怀恨在心,便永远不会忘怀,复仇心比普通人强一倍。我已经是一个复仇鬼。我没有直接扑上去扭住这两个不义之徒,确实就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复仇心。我不是那种当场就大叫大嚷起来的一般的复仇。极力忍耐,从容地谋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尝受我所受过的同样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却说听了川村这番惊人的自白,我虽大为震惊,可是仍旧像块化石一样,身子一动也没动,并全神贯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侧耳倾听,一句也不要漏掉。
他说他杀了两个人,一个肯定是我;另一个是什么人呢?对此我很关心。我凭直觉感到,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可能与我是同一血统。
然而究竟是谁呢?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中不光被杀的,连最近死亡的都没有。
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一种事实以外的东西威胁着我的心。一个幻影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有个不明身份却异常亲近的人浑身血淋淋的,遭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04美丽的野兽
诸位,你们想一想,被奸夫奸妇背弃、谋害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情,这种残酷的境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过?
我像眼前突然天翻地覆一样惊愕不迭。在大千世界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悲愁压倒了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静立不动。
奸夫奸妇的私语绵绵不断。即使不听,他们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每针直扎耳鼓。
“大丰田死了我很高兴。可是阿义啊,最近一个时期你必须疏远一点哩。要是佣人们传到社会上去,那可就不妙了。嘻嘻嘻嘻嘻,因为我还在给丈夫夺丧哩。”
“嗯,说的倒也是啊。在这一点上,还是大牟田活着好办些。因为那家伙如同是替我们俩赶走外人的看门人,他自己不怀疑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也不让别人怀疑的作用。”
“嘻嘻嘻嘻嘻,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讨厌,可是……”
“当然,还是没有他好啊,不然,我就不必在地狱岩上暗设机关了。我一想到他不断地亲吻你的嘴唇,心里就别提
多么厌恶!”啊,诸位,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世界颠倒了不成!作丈夫的与妻子接吻是偷吻?不偷就不能接吻?!喂,川村,我待你亲如手足,你却把我当成窃贼。你好像很幸福啊。拔除了我这颗眼中钉,想必你很快活吧。可是,喂,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把你那张漂亮的脸转过来,看一看在你身后愤怒、悲伤得气息奄奄的白发鬼吧。看到我这双即使天崩地裂也要报仇雪恨的眼睛,卑鄙的家伙,你也许要失魂落魄,屁滚尿流吧。此后许久,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好像要火上烧油,进一步激发我的复仇心似地百般说着情话,做着痴态。我像一尊愤怒的雕像,默然无声地听着,看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无聊的情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不过,絮絮叨叨地叙述这些,诸位一定会感到厌烦的。关于奸夫奸妇的悄悄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接着往下讲。却说奸夫奸妇快快活活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的悄悄话,不久便手拉手回屋里去了。接着没过多会儿,那间以前是我和瑙璃子的卧室的西式房间,喇地从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黄盈盈的遮帘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不言而喻,是瑙璃子和川村。他们的痴态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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