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信箱》第106章


“呵,”许延笑笑,转头看向海面:“可可,明天,我搬回月亮湾去。”
秦可可蓦然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度缓缓掠向远处,低声问:“许延,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不。”许延掏出一支烟,掀开衣襟挡着风点着。有秦可可这样儿的朋友,有时真的很累。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恨?!”秦可可盯着他指间暗红的烟头,语音尖锐:“为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想象不出今天的我会怎样。”许延掸掉烟灰,迎向她复杂的目光:“就像A一直给予B,某天突然不给了,B于是愤懑仇怨,看似正常,其实很荒谬。”他转向海面,轻声道:“在他那里,我得到的,远比失去多。”
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潮水湮没,许延扔掉烟,在心底失笑。其实哪儿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过是习惯了爱他。二十年的习惯早成为本能,除此之外,再适应不了其它模式。但,那是他跟他的事儿,何足与外人道呢?
“靠,那小店生意真是好,就剩这几种了。”丁珉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跑回来,刚才仨人锤子剪刀布,这倒霉蛋输了,只好去当苦力:“走吧,我们去那边放。”说着带头往一侧走去。
秦可可竚在原地,少顷,快步掠过他们:“太冷了,我回车上等。”途经之处,带起一阵萧索的寒风。
“她怎么了?”丁珉愕然问:“刚才还好好的。”
“不知道。”许延睨着那芊秀袅娜的背影绕过棕榈树的笔直的枝干,紧蹙着眉撤开视线,心,渐渐空成虚洞。
过了元旦就是年了,时间车轱辘般转动。G市的打工一族,大多已趁年假回家团圆,诺大的城区,转眼空旷冷落。那些消费娱乐场所,几个人都玩得厌倦,年二十八这天,丁珉突然心血来潮,提议上工人文化宫打羽毛球。
秦可可一听就烦:“不去,找准地方打打球就能活回去了?”那些背着书包,喝着凉水,挥洒出一身热汗的恣意青春,不管愿不愿意,早已随风散去。
许延倒想活动一下,常年呆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间里,筋骨都快废掉了,健身房、体育馆那些热门的室内场所根本不想去。俩人于是各自换上运动衣,半小时之后就在文化宫那块儿草坪上碰了面。这儿可谓十年如一日,还是那片儿半干不干的人工湖,还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秃荷杆,连废弃的塑料袋儿都不甘隐退,脏兮兮地裸在冷风里,打着摆子径自发霉。
丁珉扔下背包,蹦了两下:“来,发球,不知道会不会打了。”
“呵,”许延抓着球一抛,挥拍击过去:“我也一样。”
果然手生了,十来分钟过后,许延才找回点儿感觉,一招漂亮的扣杀过去,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不由大笑起来。趁丁珉捡球的空挡拧开矿泉水瓶,手机恰巧也在这时响起来。许延看看号码,微蹙着眉,接起来:“周涛。”
“许延,”这还是公司门口那茬儿之后,两人第一次通话。周涛的声音依旧风浪不兴:“在忙吗?”
“呵,打球,”许延语气平淡:“年关了,公司也要放假。”
“什么球?”周涛接口问:“在体育馆吗?”
“羽毛球,”许延举起水瓶,喝一口:“文化宫。”
“哦,”周涛顿了顿:“方便多加个拍子吗?”
“行啊。”许延收起电话,微晒,有何不便呢?他倒想知道。
“好了没?”丁珉晃着拍子问。
“嗯。”许延又喝了两口水,拧上盖子放回去,扯起毛巾擦擦脑门,嫌搭在脖子上累赘,随手一抽,那毛巾还没脱手,便遽然僵在原地。他反应不过来,颈上的空落感令人虚脱,呆看着那些纤丽精美的骨片,闪着奶油黄的微光,哽咽哀鸣着,四散坠落,像一瓣瓣无计凋零的花。
他怔怔蹲下来,下意识地收拣着那片片莹润,一条小鱼儿、一只小鸟儿、一头愣头呆脑的小猪……
这些是项链吗?为什么,他觉得像收捡自己的血肉,东一块、西一块,混入泥尘,模糊不辨……
一定找不全了吧……他蓦然听到一声呜咽,它们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卑微,就像他仅存的那点儿希望……他走了,他便只剩下它,现在,连它也断了……
他十七岁为他戴上,他十年来片刻不离……他听不见丁珉喊他,耳边只有另一个男孩对他说:“那,哥给延延戴上好吗……”好吗?好吗?
他翘着红红的鼻头,傻傻地仰起脸……两个少年,一片蓝天……他蹲在雪里,他单膝跪地,拈着链子含笑圈过来……就这样轻轻一圈,圈走了他的一生……
那些相爱,那些付出,再也找不回来了吧……他只想收藏,他要得多吗?他笑笑地扬起手:“周涛,你看,它们漂亮吗?”
那一年春节,G市市区开始禁放烟花爆竹,于是沉寂的大年三十,便只剩一桌寡淡无味的丰盛筵席,和窗缝外偶然蹿入的冷风。许延已在中心区给尹心玥买了套三百平的商品房,一楼带个小花园,不用再辛苦地上下楼梯。虽说新建的楼盘结构好,但位置相对较偏,生活起居没这儿方便。
李国平和李少文对此满不在意,李少文甚至抱怨没带泳池。住了那么多年我家的房子,早该做点贡献了。不用猜也是这想法吧,那也没什么,爱咋咋地,除了偶然对坐吃餐饭,这两个人与他有何相关。包括这房子:“妈,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许延放下报纸站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这儿从来不是他的家。
“好,早点回去吧,”尹心玥从春晚节目上转过头:“开车小心点。”许延刚拿到驾照,她叮嘱一句:“初四带可可回家吃餐饭吧,好久没来了。”
“嗯,看吧。”许延关上门出去,开了车子汇入大街。不过八九点钟,路上已少见人迹。一年就这么放松的几天,这时候都该团圆在家里吧,谁还有空到处瞎晃呢。
月亮湾门口也是张灯结彩,到处挂满了扎眼的灯笼彩带。许延在车库停好车,坐了电梯直上九楼,门一开不由顿住脚步,厌烦与诧异还是感动,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许延,”周涛从他房门前踱过来,许是感觉自己冒昧,神色难得地带了些不自然:“我问了陈小姐你的住址。”
“哦,怎么不直接问我呢,”许延随意地问,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头道:“有事儿吗?”
“嗯,事倒没有,”周涛取出钱包,拉开夹层上的拉链:“这个,给你。”
许延死死盯着他的手,那摊开的手心上,正是前两天掉落后,唯一没有寻回来的,镂着他和他名字的,那块骨片儿。他难以置信地微眯着眼睛,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人,那一刻,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砰然猝响。
周涛低着头拿起他的手,将那块骨片轻轻放入他手中:“回去吧,我走了。”那沉沉的声线和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许延回转身,握紧那枚润滑精致的,带着体温的小薄片儿,呆滞地靠在门板上。末了,颓然滑落地面,抱紧膝盖死死埋下头,像几辈子干涸龟裂的河床,挣扎着,剧痛着,迎来此生宿命的洪讯,整整一夜,倾流不绝……
第二天下午,周涛的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出来吃饭吧。
来年春天,上一季的枯槁完全褪去,G市再度换上了毫无新意的绿装,一穿便要穿到年底。生活乏善可陈地继续,唯一不同的,是餐厅里、晚饭时,多了个人坐在对面,节假日开车出行也有了个同伴。但也,仅此而已。
许延从未邀请过周涛回家,周涛也从未要求进一步发展,就这么平淡地、稳定地,按时出现在冗长的日程表中,像他的人本身那样舒缓沉静。
“单亲家庭的孩子,很难。”某次吃饭聊起城市日益腾飞的离婚率,许延状若无意地说。周涛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将一碗汤默然喝完。那一晚的夜色,淡得稀薄。
新天国际公寓二期已经投建,存折上的余额成为一串串自行衍生的笼统数字。许延从未对人说起过,为什么一直留在月亮湾,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兴许是习惯了的,家的感觉吧。只有在这里,晚上才能放松地睡着。
无奈入秋以后,隔壁换了个租客,他见过几次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高大粗壮,面相还挺和气,就是手脚重、爱倒腾,成天弄得乒乒乓乓,有时晚上也被吵得睡不好,懊恼不已。
许延开年后越发睡得轻,一点儿响动就会醒来,其他邻居倒没说什么,受罪的恐怕只有他一个。几次想找管理处投诉,拿起电话犹豫着,最后还是挂了回去。又没故意招你惹你,那是别人的生活习性,你又不是户主,有什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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