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彼岸》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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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鹰坐着,埋头吃面包与熏鱼晚餐。他的头发被烤焦而变灰,双手细瘦、一脸倦容,看起来并不强大。
但那条龙怕他。
「孩子,什么事让你心烦?」
与法师相处,惟有讲真话才行得通。
「大师,您刚才说了自己的真名。」
「啊,是。我忘了我一直还没提起自己的真名呢。等我们去到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你会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他嘴里嚼着食物,抬头看亚刃。「你是不是以为我年纪大了,所以不小心泄露自己的真名。好比老糊涂,既没脑筋又出丑?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咧,孩子!」
「不是的。」亚刃说道,但因思绪太混乱,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他累了,这一天过得颇为漫长,一直遇见龙,而且前头的路转暗了。
「亚刃——」法师说,「不对,黎白南,我们要去的那里,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那里,一切都保有真名。」
「亡者反正受不了伤害。」亚刃幽幽道。
「人们以己名相授的地方,不仅那里、不仅死域而已。还有那些最可能受伤害、最容易受伤害的人,好比付出爱但不求回报的人,他们互相直呼真名;又如忠贞之士、奉献生命者——你累坏了,孩子。躺下来睡个觉吧。现在除了继续在航道上前进以外,没别的事了。明天早晨,我们就会见到世间最后一个岛屿。」
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温柔。亚刃一蜷缩在船首,便差不多立刻睡着。但他听见法师轻轻地、几乎耳语似地唱诵,唱的不是赫语,而是「创生语」。他终于快要理解、快要想起那些话语意思时,快要真的了解之前,就沉沉入睡了。
法师静静收妥面包和熏肉,检查一下船绳,将船内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手持船帆指标,坐在船梁后面,念咒增强船帆的法术风。不倦不怠的「瞻远」朝北加速,像一支快箭飞越海洋。
他低头凝视亚刃。男孩的脸庞被久久未沉落的夕阳映成金红,零乱的头发受海风吹拂。在宏轩馆喷泉旁那个外表柔和自在、有王者之貌的男孩不见了,眼前这男孩的脸庞清瘦些、硬实些、而且强劲多了;可是俊美却不减。
「我一直没找着能够同行的人,」大法师格得大声对沉睡中的男孩,或者对空虚的海风说道:「除汝而外、即无他人。而汝必行汝之道,非吾之路。惟汝日后之王权英明,部分亦为吾之英明。因吾率先发现汝,吾率先发现汝!他日——倘有他日——世人将缘于此而称颂吾,超乎吾在世之法师作为——首先,汝与吾二人务必立于均衡点——亦即世间之支点。倘吾跌落,汝亦跌落,且扩及余者尽皆跌落。即在彼地,亦有星辰……噢,吾盼亲睹汝加冕于黑弗诺,吾盼亲睹阳光照射『古剑之塔』,照射恬娜与吾两人合力自峨团幽黑陵墓为汝携返之环。吾等当年携返时,汝尚未出世也!」
他说完,笑了起来,转身面朝北方,改用普通话对自己说:「放羊的小毛头竟然僭越,将莫瑞德传人拥上王位!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不久,他手持指标绳,望着饱涨的满帆被最后一抹斜阳映红,他又轻轻自说自话起来:「我不会去黑弗诺,也不会去柔克岛。该是放开力量的时候了,抛下这老玩具,继续下一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要去看恬娜,我要去看欧吉安,要在他过世前,与他在锐亚白镇悬崖上的家里闲话家常。我渴望到山间散步,弓忒岛的山峰、森林、秋天,树叶璀璨,没有一个王国比得上那些森林。是返回那里的时候了,悄悄独自回去。或许我在那里终能学会一些我至今未学会,也是行动与力量不能教我的东西。」
整片西天,红光耀目,壮丽至极。海洋变成暗红,海上的船帆红艳如鲜血。而后,黑夜悄然掩至。那一整夜,男孩沉睡,男人清醒,直目凝望前方黑暗。那里没有星星。
第十一章 偕勒多岛 Selidor
早晨,亚刃一醒,就看见暗沉低矮的偕勒多海岸横在船前方那片蓝色的西边天际。
贝里拉宫内存放不少王权时代绘制的古老地图。地图绘制时期,常有商贾和探险者由内环诸岛驾船远航,所以当时的人对于陲区的认识比后人清楚。在王宫正殿内,有一幅北方与西方并呈的大地图,以镶嵌工艺制作在两面墙上,英拉德岛的位置刚好在王座上方,以金色及灰色呈现。亚刃幼年时,亲眼浏览那幅地图不下千百遍,所以到现在仍默记于心。英拉德岛北方是瓯司可岛,西边是依波司可岛,依波司可岛的南边是偕梅岛、帕恩岛,至此是内环诸岛之界。再过去的辽阔大海一无所有,只镶嵌一片淡淡的蓝绿色,并零星安放一些很小的海豚或鲸鱼。最后,在殿内那面北墙与西墙交会的角落,可以找到纳维墩岛,纳维墩岛再过去有三座比较小的岛屿。接下去又是空无陆地的区域,一直延伸到墙缘,即地图边缘,才可以找到偕勒多岛。偕勒多岛再过去,就什么也没了。
他可以清晰忆起地图上的偕勒多岛呈弯曲形状,弯曲形状的中心构成一个大海湾,窄小的开口朝东。他们英拉德人从未航行到那么远。但现在,他们正驾船朝向偕勒多岛最南端的一处小深湾。太阳仍在晨雾中低悬时,他们抵达了。
由巴乐纯碇泽出发,以这个西方岛屿为目的的远航,结束了。
他们停妥「瞻远」,踏上久违的坚实土地。四周的寂静让他们觉得古怪。
格得爬上一座矮丘,这座矮丘覆盖青草,丘顶斜突于陡坡之上,强韧的草根沿着壁缘缠结如飞檐。他爬到丘顶后,站在那里瞭望西边相北边。
亚刃站在船边,把好几天没穿的鞋子穿好,再从轮机箱内拿出他的短剑,配挂好。这回,他内心一点「该带,还是不该带」的疑问也没有。接着,他也爬上矮丘,站在格得身旁,一同看望这片陆地。
这一带的砂丘都不高,都长草,伸入内陆约半哩。砂丘再过去是泻湖,密密长了蓑草与咸芦苇。泻湖再过去是不高的群山,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黄棕色。这偕勒多岛差丽但荒凉,找不到一处有人迹、耕地或居所。连禽兽也见不到半只,充塞湖面的芦苇之上,完全没有海鸥、野雁或任何鸟类。他们由朝内陆的那一侧爬下砂丘。
砂丘这一侧的斜坡,阻挡了浪花拍击与海风吹袭的吵声,四周变得宁静起来。这座砂丘的最外围与下座砂丘之间有座小谷,那里的砂子很干净,而且温热的太阳正照在它的西坡上,所以谷底阴凉。「黎白南,」法师现在开始用真名叫他了:「昨夜里我一直没法睡,现在必须睡一下,你陪我在这里,帮忙看守。」他在白日天光中躺下,不过谷荫清凉。他用手臂遮眼,舒口气,就睡了。亚刃坐在他旁边。这里,双目所见只有白色的谷地斜坡,丘顶青草料伸,背衬着蒙蒙的蓝天与黄太阳。双耳所闻,只有翻过砂丘丘顶传来的闷闷浪花声,以及偶尔阵风轻轻吹起尘沙的朦蒙细砂声。
亚刃看见一只可能是老鹰的飞禽在高空翱翔,结果发觉那不是老鹰。它盘旋着俯飞而下,随着开展的金色翅膀,传来如雷的飕飕声。它伸出那双巨大的脚爪,降落在砂丘顶。太阳在它后方,所以它的大脸看起来是黑的,但带着火红闪光。
那条龙由丘顶往下爬行几步,然后说:「阿格尼·黎白南。」
站在那条龙与格得之间的亚刃响应道:「奥姆安霸。」那把出鞘的短剑握在手上。
那把剑现在不觉得沉重了,光滑老旧的剑柄握在手中,感觉自在。刀锋出鞘时,轻盈迫切;它的力量、它的岁月,都支持着他——因为他现在知道如何发挥它了。这是他的剑。
那条龙再度说话,亚刃听不懂,他回望沉睡中的同伴,短暂的嘈闹和轰隆声响一点也没把他惊醒。亚刃便对那条龙说:「我的大师累了,他在睡觉。」
听了这话,奥姆安霸爬下砂丘,笨重地蜷曲在谷底。他在地上不像在空中飞翔时那么灵活柔软自在,不过他放下那双有爪的脚和弯曲的尖尾巴时,流露出一种邪怪的优雅。下到谷底后,他把两脚收拢在身躯底下,抬起巨头,安静不动,真像雕刻在武士头盔上的一条龙。相距不到十呎,亚刃注意到那双黄眼睛,也觉察到四周有股淡淡的焦臭味——这次不是腐臭味,而是焦干的金属味,这气味与海水及咸砂的气味混合,融成一种清净、鲜奇的气味。
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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