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与五月》第56章


“睡不着?”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移动脚步,“还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醒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水壶。
“做恶梦?”
她耸了耸了肩,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在楼下干吗?”
他轻咳了一声,才说,“握在项屿那里,临走的时候, 在电梯厅的窗户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啊……原来她脑海里勾勒的那个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孤单地立在冷风里的画面,根本就不存在。这是他的……另一个恶作剧吗?
“哦……”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受不了这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自己。
他走了两步,站在她身后,他的黑皮鞋几乎要碰到她的脚跟:“生气了?”
“没有……”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他在她头顶低笑,伸出手指,划过她的耳垂,说:“世纷,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耳朵总是红的……”
她像触电般地缩着身子躲到冰箱前,生气却茫然地看着他,他就像她的克星,让她无处躲藏。
“我让你很害怕吗?”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问道:“喂,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年你有男人吗?”
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最后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总是一副很抗拒我的样子?”他口气生硬,像是压抑着心中的不悦,“怕我把‘世纭’当作替身?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世纷。”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心底轻轻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你狠讨厌我吗,现在的我?”他走了一步,一手撑在她背后的冰箱上,像是一个愤怒的男孩。
“……”她还是沉默着,也许是怕一开口就会说些伤害他或自己的话。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他双手撑在冰箱上,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
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还是被他低头吻住了,她惊慌地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这不是久别重逢后温柔的吻,也不是真相大白时喜悦的吻,而是,当一个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时刻被触动后,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的吻。
她不知所措、无法呼吸,却又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慌张而渴望地看着她时,那明亮的眼神。
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两人错愕地停下来看着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推开他。
她仓惶地挣脱他,去接电话,子默用一贯木讷的声音说:“有……止疼片吗,治痛经的?”
“有……”
“太好了……我半夜醒来,肚子很疼,本想下去买,可是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就想说不定你会有……”
“我现在就帮你拿上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谁?”袁祖耘板着脸问。
“子默,”她转身去抽屉里找药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如果不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他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一起出门,在电梯厅等电梯,她看着同事发出亮光却代表不同方向的两个按钮,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那两个恰恰相反的箭头,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们,背对背,从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然后再一次,各自上路。
十一(下)
“请坐,”蒋柏烈随意地指了指,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冰的也可以吗?我个人觉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你觉得常温比较好的话,箱子里也有。”
“就……冰的好了。”
他点点头,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袁世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她愣了愣,说:“还……不错吧。”
他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却没再提问,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打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世纷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里打着鼓,像是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更加不安?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
“啊?”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说了许多从来没有说给别人——也同样没有说给自己听的事——但她觉得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也许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罢了。
“你没听说过吧?”蒋柏烈抬起头,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难道说,是弗洛伊德设计的椅子吗?
“其实,那就是一张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
“……”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吗?”
“嗯……”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
“所以说,其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比如关于这张椅子,我告诉你这个名字,你觉得无法理解,想象不到为什么要给一张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医生看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来命名也许会让医生觉得自己很专业很伟大——”
“——哦真的吗?”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本人也认为‘弗洛伊德椅’这个称呼很俗气,”蒋柏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当无法被别人理解的时候,有的人据理力争,有的则选择沉默。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
“我?”她像是还无法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维里跳跃出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把自己的 想法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啊,”他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顿了顿,“大概,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人与人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一个自己。”蒋柏烈也看着她,一脸温柔。
“……”
“你知道吗,上次的会面结束以后,我整个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自从那个对你来书很重要的人离开之后,你的时间就静止了?”
“嗯。”
“我想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
“是因为你舍弃了原来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她点头。
“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尽管自我催眠,尽管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还是没有忘掉原来的自己,甚至于,她就活在‘你’的内心深处。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吃早餐,出门,上课,交谈,吃午餐,上课,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睡觉……也许那听起来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在‘你’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她’。实际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她’并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
“只不过那是永远无法长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9月11日。”
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是的……也许你说的对。”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找回原来的‘你’,并且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我……”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勇气……”
“怎么会没有呢,袁世纷,”蒋柏烈看着她,坚定地说,“既然有勇气舍弃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勇气找回自己?”
“好……我想我会试试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纷”这个名字离她并不是那么远,至少,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回应。
自从那个冲动夹杂着迷惘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结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Shelly过完年就复工了,照理说她应该亲自跟去交接的,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每天窝在那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收发各类邮件,然后逐一翻译。她终于又有时间捧着热咖啡在午后的落地窗前发呆,时间从她指缝中流过,每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 ,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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