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9章


“现在吗?天气很冷呢!”
“不管!”她任性的摇头。“陪我去看海!”
“好!”不再追问任何一句话,他抓了件厚夹克,为她拿了条羊毛围巾。“走吧!”他们去了野柳。冬天的野柳,说有多冷就有多冷,风吹在身上,像利刃般刺著皮肤。可是,她却高兴的笑起来了,在岩石上跑著,孩子般雀跃著,一任海风飞扬起她的长发和围巾,一任沙子打伤了她的皮肤,一任冬天冻僵了她的手脚。她在每块岩石上跑,跳,然后偎进他怀里,像小鸟般依偎著他。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久久的埋在他的胸怀里。他搂著她,因她的喜悦而喜悦,因她的哀愁而哀愁。他只是紧搂著她,既不问她什么,也不说什么。
好久之后,她把面孔从他怀中仰起来,她满面泪痕,用湿漉漉的眼珠瞅著他。他掏出手帕,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
她转开头,去看著大海。那海辽阔无边,天水相接之处,是一片混混蒙蒙,冬季的海边,由于天气阴冷,蓝灰色的天空接著蓝灰色的海水,分不出那儿是天空,那儿是海水。
他挽著她,走到一块大岩石底下,那岩石正好挡住了风,却挡不住他们对海的视线。他用围巾把她紧紧裹住,再脱下自己的夹克包住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冷冷的手,徒劳的想让那苍白的面颊有些红润,徒劳的想弄干她那始终湿漉漉的眼睛可是,他不想问为什么,他知道她最不喜欢他问“为什么?”“哦!”好半天,她透出一口气来,注视著海面,开了口。“你知道,我每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我就想来看海。你看,海那么宽阔,那么无边无际。我一看到海,就觉得自己好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那么,发生在我这么渺小的一个人身上的事,就更微不足道了。是不是?”她仰头看他,热烈的问:“是不是?是不是?”他盯著她,用手指轻抚她那小小翘翘的鼻子,那尖尖的下巴,那湿润的面颊。“不是。”他低语。“不是?”她扬起眉毛。
“不是!”“为什么不是?”“海不管有多大,它是每一个人的海,全世界,不论是谁,都可以拥有海,爱它,触摸它,接近它。而你不是的,你对我而言,一直大过海,你是宇宙,是永恒,是一切的一切。”
她瞅著他,眼眶又湿了,他再用手帕去拭干它。“别管我!”她笑著说:“我很爱哭,常常就为了想哭而哭。”
“那么,”他一本正经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场!尽管哭!”
“不。”她笑著摇摇头。“你说得那么好听,听这种句子的女人不该哭,该笑,是不是?”她笑著,泪水又沿著眼角滚下。她把脸孔深深的埋进他怀中,低喊著说:“韩青!你这个傻瓜!全世界那么多可爱的女孩,你怎么会选上我这个又爱哭又爱笑又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傻得让我会心痛呢!我的胃已经够不好了,你又来让我的心也不得安宁。”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蜜,而眼中……唉,都怪海边的沙子。他用下巴摩擦她的头发,低语了一句:
“对不起。”她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了。
她的眼光直直的对著他。坦白、真切,而温柔的说:
“今天早上,我和那个海洋学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诉了他,我心里有了另一个人,我怕,我的心脏好小好小,容纳不下两个人。”
他瞪著她,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般满身奔窜起来,天地一刹那间就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海风一瞬间就变得温柔暖和起来,而那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他俯下头去,虔诚而热烈的吻住她。这次,他肯定,她和他终于走入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飘然的境界。匆匆,太匆匆9/30
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张短笺给她:
我是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我,
你是你,因为你生下来就是你,
但如果我因为你而有了我,
你因为我而有了你,那么,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因为,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把咱两个,都来打破”来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就像“去看海”一样突然,袁嘉珮有天坚持要他去见她的一位国文老师——赵培。
赵培大约已经七十岁了,满头白发苍苍,满额皱纹累累,但却恂恂儒雅!谈吐非常高雅,充满了智慧,充满了文学,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经验,韩青一看到他,几乎就崇拜上他了。
在赵家,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晚上。赵师母和赵培大约差不多大,却没赵培那种满足的气质。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因为,即使现在,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肤,和一双迷蒙蒙的眸子。她用羡慕的眼光看著韩青和袁嘉珮,坚持留他们吃晚餐。于是,袁嘉珮也下了厨房。这是第一次,韩青知道鸵鸵能烧一手好菜,她炒了道酸菜鱿鱼,又炒了道蚂蚁上树。赵师母煮了一锅饺子。菜端出来,鸵鸵用骄傲的眼光看他,说:“我故意想露一手给你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尝了尝鱿鱼,故意说:
“太咸了!”说完,他就开始不停筷子的吃鱿鱼,吃蚂蚁上树。赵培笑吟吟的看著他们两个,眼光好温和好慈祥。赵师母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赵培笑著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时候认识了!”
师母说:“你们在什么场合认识的呀?”
赵培说:“他们在应该认识的场合里认识了!”
噢!好一个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韩青的心欢乐著,喜悦著。也忽然了解鸵鸵为什么会带他来这儿了。她正把他引进她的精神世界里去呢!他那么高兴起来,整餐饭中间,他和赵培谈文学,谈人生,甚至谈哲学。谈著,谈著,他发现鸵鸵不见了。他四处找寻,赵培站了起来,往前引路说:
“她去探望太师母去了。”
“太师母?”他愕然的。
“我的母亲。”赵培说:“已经九十几岁了,最近十几年来,一直瘫痪在床上,靠医药和医生在维持著。来,你也来看看她吧!她很喜欢年轻人,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弄不清谁是谁了。”韩青跟著赵培走进一间卧房,立刻,他看到了鸵鸵,鸵鸵和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那老太太躺在床上,头顶几乎全秃光了,只剩几根银丝。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的堆积著,以至于眉眼都不大能分出来了。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嘴唇瘪瘪的往里凹著。她躺在那儿,又瘦又小,干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但是,她那瘦小的手指正握著鸵鸵那温软的手呢!她那虚眯的眼睛也还绽放著光彩呢!她正在对鸵鸵说话,口齿几乎完全听不清楚,只是一片咿咿唔唔声。可是,鸵鸵却热心的点著头,大声的说:
“是啊!奶奶!我知道啦!奶奶!我懂啊,奶奶!我会听话的,奶奶!……”赵培转头向韩青解释:
“她每次看到嘉珮,就以为是看到了我女儿,其实,我女儿沦陷在大陆没出来,如果出来的话,今年也快五十岁了,她印象里的孙女儿,却一直停留在十几岁。”
韩青走到老太太床前,鸵鸵又热心的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韩青手上。那老太太转眼看到韩青了,那枯瘦的手指弱弱的握著他,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这样弱弱的一点力量了。她叽哩咕噜的说了句什么,韩青完全听不懂。赵培充当了翻译:
“她说要你好好照顾兰兰——她指的是嘉珮。兰兰是我女儿的小名。她懂得——她懂得人与人间的感情,她也看得出来。”韩青很感动,说不出来的感动。看到那老太太挣扎在生命的末端,犹记挂著儿孙的幸福,他在那一刹那间体会的“爱”字,比他一生里体会的还强烈。
从老太太的卧室里出来,师母正端著杯热腾腾的茶,坐在客厅里发呆。看到袁嘉珮,师母长长的叹了口气:
“年轻真好!”韩青怔了怔,突然在师母脸上又看到那份羡慕,那份对年华已逝的哀悼,那份对过去时光的怀念。他想起屋里躺著的那副“形骸”,看著眼前这追悼著青春的女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好同情好同情赵培,他怎能在这样两个女人中生活?而且,他突然对“时间”的定义觉得那么困惑,是卧室里的太师母“老”?还是客厅里的师母“老”?他望著师母,冲口而出的说了句:“师母,时间对每个人都一样,您也曾年轻过。”
师母深刻的看了他一眼。
“是啊!”她说:“可惜抓不回来了!”
“为什么总想去抓过去呢?”赵培的手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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