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49章


要做到无情真的很难,祖父自己其实从未做到过。“房东先生还记得,梨花树下听的那曲《赴海》么?”她问他。两条流水在去海洋的路上,隔着山岳听到彼此的流淌声。它们相约出山,相约在芦苇丛生的滩涂相遇,一起走剩下的路途。相约在路途结束时一起入海。流水其实不必辛苦地相约同途,独自归海也可以,一起赴海的愿望太渺茫。
世间纵横的都是阡陌,没有人知道自己将与何人在何处聚散。《赴海》那曲子必须两个吹箫人精神和灵魂的契合,条件太过苛刻,终于成为无人问津的绝响。流水最好不要相约什么。聚和散本是偶然,不由愿望做主。房东先生即使相送同窗到苏州,可是那以后大家还是要分离,因为大家各有前途。
房东先生会入画院,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画师,生活得庄重从容。而西樾兄想四处飘着去,想做祖父一样的自由自在的乐师,不必在任何地方扎根。大家萍散后,会恢复到相遇之前的自己,走着各自的路。“谢谢荐我来青叶和你一春同窗。如今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油灯的灯花开过,又落了。她说了长长一篇话。她想说服他,也想说服她自己……听西樾兄将道别的话说了长长一篇,他竟没有一个字来回答西樾兄。他只是想着他不可能送西樾兄回苏州了,西樾兄的长长道别意味着两个人再也不会相见了。常在两人间出现的静寂,这一次比从前每一次都停留得久。静寂中朦胧传来风铃声,他呆呆地听着,听着。后来他起身告辞。她想,终于和他只是同窗之谊。但是足够了。虽然萍散,在未来漫长的,孤独的路途中,她总可以偶尔想起他。
油灯的火苗画出她纤瘦的影子。在他转身离去时,她看见自己纤瘦的影子微微颤抖着,灰暗地投在他离去时的背上……拾起落在门角的行囊,她吹灭灯盏,走进等在门外的夜。廖羽迟从广林巷巷尾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铜风铃。告辞时西樾兄取来交给他的。
这串风铃被西樾兄的祖父摘取前,曾经挂在书塾后园的某个院落,也许就挂在廖羽迟一直居住的那个院落门前。今夜他将把这串风铃重新挂在那个地方,因为西樾兄说,这串风铃最快乐的记忆都在那个地方。如今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
西樾兄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于离别吗?关于离别的话题,西樾兄说来语气沉着。好像廖羽迟今晚来广林巷之前,西樾兄已经就两个人的离别独自想了很多。天光黯淡,草野中传来虫唱。那虫唱声一路跟随着廖羽迟的耳朵,听来有时似乎繁杂相聚,有时又似乎寂寥分散。就如同流水一样。流水最好不要相约什么。聚和散本是偶然,不由愿望做主……他要去宫廷画院报到了,西樾兄也迟早要回江南。他该懂得离别难免。想起西樾兄第一次谈及离别的情形,梨花淡白,映照着西樾兄的灰色长衫和黑头发。那时他以为西樾兄只是回苏州,他还可以再去看望西樾兄,他们还可以再相见。西樾兄不会在苏州等他。西樾兄会成为四处游荡的乐师,去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夜和西樾兄从城里夜归,马车涉过星河一样的河水,西樾兄说到关于流水好好相遇后,再一起好好入海的愿望。西樾兄今夜说的话和那夜不同,西樾兄今夜说流水其实不必辛苦地相约同途,独自归海也可以,一起赴海的愿望太渺茫……西樾兄说的都有道理。不是愿望不好,但一个人最终总要懂得现实。大家萍散后,会恢复到相遇之前的自己,走着各自的路……萍散后会走着各自的路。可是,他们真的还能回到相遇之前的各自吗?廖羽迟不能肯定,这个暮春的长夜过去后,他还依旧是和西樾兄相遇前的他。
夜已经深了,天光黯淡没有星月,廖羽迟独自踏上上山的石阶。长长的石阶,他从前也曾独自走过,但从没有走得象今夜这样寂寞。他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一级都走在回忆的逆流中。石阶笼在雨水里。他曾经背着小同窗走下这石阶,周围雨声嘈杂,伞下的世界却那么安静,他能感觉到吹在他颈间的,西樾兄微凉的呼吸。月光下的石阶是浅蓝色,悠长而安详。他们也曾一起走过月光下的石阶,那时西樾兄第一次象对朋友一样,对他说起心事,说起自己来青叶的原因。明天就要立夏了,春天过去了。廖羽迟独自走过长长的石阶,一路听西樾兄交出的风铃在他手里“叮铃”、“叮铃”、“叮铃”……天光黯淡又没有星月的夜里,风铃似乎也在向春天作最后的道别。这串风铃曾挂在西樾兄院门前的瓦檐下,它曾摇响一长串“叮铃”,惊动了院门外溪水里的鸟儿。他曾和西樾兄一起,用目光追随那两只白鸟投进山峦的浅黛。若能在某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入山,一路迎着先后启发的花期往山深处去,那情形会如同接连度过几个春天……明年的春天开始时,我可以来邀程兄一起入山……西樾兄说世事变幻,不能接受关于下一个春天的邀约。西樾兄说的都有道理。这个春天还没有结束,他和西樾兄就已经道了离别,更不要提起关于下一个春天的约会。那个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耐心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那个狷介、狂妄的,以无情自勉的古怪少年。要和这个春天一起走远了。“叮铃”、“叮铃”、“叮铃”,一路作别春天的风铃。西樾兄曾说它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现在他因为和西樾兄离别而伤心,是不是也成了敏感又多情的傻瓜?西樾兄从前说他为人木讷迟钝,应该是一种福气。西樾兄后来却说,从前说他木讷迟钝,是西樾兄说错了……西樾兄其实和他一样明白,萍散后,已经回不到相遇之前的各自了。这个春天过去后,他不再是和西樾兄相遇前的他。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他不知不觉间和这串天真的风铃一样,敏感又多情了。这串风铃也曾挂在西樾兄祖父苏州故居的窗棂下,那时他一边听着它“叮铃”、“叮铃”、“叮铃”,一边为西樾兄写入学青叶的荐书,因为西樾兄留书说,“唐突一句,若兄能稍稍助弟北上青叶……” 西樾兄没有舍不得和房东先生离别,房东先生也没有理由舍不得西樾兄……
西樾兄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于离别吗?关于两个人离别的话题,西樾兄说来语气沉着。好像他今晚来广林巷之前,西樾兄已经就他们的离别想了很多。没有舍不得和他离别的西樾兄,曾就即将到来的离别想了很多。西樾兄方才感触,说世间万缘可悲,相见欢后必有离别怨。如今他和西樾兄到了离别怨,可是,他和西樾兄有过相见欢吗?尽管他一直没有停止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西樾兄可以接受他做为一个朋友,而实际上西樾兄一直说大家不过是同窗,算不上朋友。暮春的夜风吹着,廖羽迟想着心事走完石阶,回到自己在书塾后园的住处。走进院落之前,他没有忘记将那串“叮铃”了一路的风铃挂在院门的瓦檐下。两眼鳏鳏躺在窗边的床铺上,他想着道别时,西樾兄长长的睫毛藏住了眼神。
西樾兄沉着地说着离别,可西樾兄不肯回视他苦恼的眼睛。西樾兄其实和他一样明白,萍散后,已经回不到相遇之前的各自了。西樾兄从前决绝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奢求。可是西樾兄的《当炉》不再有从前的决绝。西樾兄不再给故事下结论,不再将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分清楚。这个春天过去后,西樾兄也不是和自己相遇前的,那个总是用无情自勉的西樾兄。
……已经不要的旧曲谱,好笑自己又不能丢下。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那旧曲谱代表一段过往。西樾兄不能丢下旧曲谱,可到底还是丢下了。西樾兄会不会象丢下旧曲谱一样,丢下在青叶的记忆?聚和散本是偶然,西樾兄说的有理。他没有理由太过惦念那小同窗。可是,“叮铃”、“叮铃”、“叮铃”,敏感又多情的、天真的风铃总是不能成眠。
风铃在廖羽迟耳边轻轻响了漫长的一夜,他不能解得它在说什么……两年后。玉木小居。“慕大老板不能太挑剔啊!这样的茶叶还不是好茶叶?!”皇甫劲委屈得几乎落泪,“我为了搜寻这些茶叶跑遍江宁,叔叔只顾留在家里玩乐器,一点忙也没有帮,这全都是我一个人打理的来!”
“并不是皇甫老板买的茶叶不好,只是没有适当包裹,路上有些走风啊。”慕渔舟安抚委屈的人,“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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