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躲藏》第19章


那个下午,直到晚饭前整个试验场都是欢畅的,在外人眼地,这也许是苦中作乐,强作欢颜,但实际上,对水电人而言,不论是哪个国家,就是有一种天生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有一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正如那天晚上吃饭时,吴维以说的那番祝酒辞。虽然是只有中国人才过的春节除夕,但食堂做了一番精心准备,张灯结彩,甚至门上还贴了一个倒“福”;与此相比的,电视上的国内的春节晚会五颜六色花团锦锈歌舞升平,华美得不切实际,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吴维以看着在座百余人,一张张朴实到了极致的脸,无数的感慨悠然而发:“……我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只想说一句感谢。感谢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支持和付出,感谢你们的牺牲和无私,任何一个水电工程都不是某一个人能完成的。你们是这片工地上的英雄!”
陆筠也是心潮起伏。她的感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多:对于水电人而言,远离都市,远离熙攘的人群,远离摩天的高楼,远离华丽的橱窗,将美好的年华只投入到水电事业,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忠贞。
值得吗?
那天晚上闹到凌晨之后才睡。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又或者酒精在她血液里沸腾,她很久都没办法入眠,披了件衣服坐起来,顺手摸起枕边的书看了一会,困意还没有上来。江水拍岸,声声入耳。心神不宁,干脆离开宿舍,去外面散心。
仿佛水墨山水画一般,所见之处全是大块大块的黑色。只有一间屋子的门下流泻出水银一样的光泽。那是吴维以的房间。她忽然很想见他,脚仿佛不听使唤,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惊讶的是,门却是虚掩着的。透过窄窄的缝隙,简陋的房间一览无余。可以看到他在台灯下伏案而睡,影子在地板上拖了很长,直到她的脚畔。
她觉得奇怪,伸手叩门,半晌没有反应。也许他是睡着了,这么想着,不由得担心起来。看上去他只穿着秋衣秋裤,屋子是没有暖气,而且他今天晚上被人灌酒无数,这样下去费着凉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睑低敛,眉梢微翘,面孔沉静如画,是真的睡着了。
她想着怎么才能把他弄到床上去,却忽然看到被他手肘压着的一沓信笺纸。他一直有写信的习惯她是知道的,那时她很惊讶,他也只是说了句“我这人比较跟不上时代。而且有些话,还是信里说比较好”,然后一笑置之。现在她面前的这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晓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也说过,只要你需要帮助,我总是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只是——
后面的没有了。字迹流畅漂亮,或许因为下笔的心境不一样,跟他在图纸和设计方案上的批注似乎不太一样。晓晓,是谁?联系到台灯旁边翻开的手机,很有可能,他本来已经睡下,在接到电话之后,临时决定起床写信。毕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谁打电话来都不奇怪。
她轻轻叫他:“维以。”
没有反应。看来真的是累到了极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钱大华无意中说过,上一次连续加班三天之后,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帮他把拖鞋脱下来。小心地调整了他的睡眠姿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里微微发颤。
陆筠一直知道吴维以笑起来迷人,却不知道他沉睡的时候更加动人。她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他的脸上。他是那种只要看了一眼就能触动到你心里的男人,这跟他是否清醒没有关系。睡着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紧,只要是他,就够了。
说她好色也罢,说她把持不住也罢,说她鬼迷心窍也罢,总之,她觉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为什么要去亲吻睡美人时那种留恋和不能自已的心态。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一寸一寸俯身下去,双唇在他冰冷的脸颊上轻轻一碰。
他的气息近在耳边,有着一点点酒气,平稳而绵长。触碰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她像犯错的小孩般猛然站起来,连连倒退数步,在脸还没来得及彻底烧红的时间里就已经逃离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咯吱”一声响动,在夜晚听起来,效果惊人。
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后悔都没用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理智呢,节制呢,都去哪里了?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说得就是我这种人。陆筠抓着自己的头发,绝望地鄙视自己。也许他没醒,只是翻个身而已。哪里这么巧呢,他好像没睁开眼睛,也许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怀着这种侥幸的想法,她再次转过头去——只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门下水银般光芒,一瞬间流走了。
'十六'
陆筠伸手拉过被子的一瞬间,吴维以醒了过来。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房间有人和有什么人。毫无疑问,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帮他脱下鞋,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长,手心柔软而温暖。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子。
应该是陆筠了。吴维以想睁开眼睛跟她道谢同时问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动作。迟了一步,现在挣开眼睛,时机已经不对。
安静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觉比起平时更加敏锐。她握着他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那种奇怪的温暖触感让他猛然产生再次睡过去的想法。渐渐的,大脑变得迟钝,其实也明知道不对,可就是不愿意纠正,直到床身微动,眼睑上的光亮因为人影的逼近变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无不说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后,同样温软的双唇轻轻落到他的脸上。
她动作很轻柔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一片带着静电的柔软羽毛飘下来,划过脊背和脸颊,明明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酥麻的感觉却传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吴维以半边身子一麻。若干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绪又前所未有的零乱,在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逃了出去,动作之快甚至比超过了他整理思绪的速度。
听到关门的声音而屋内再无声响之后,吴维以坐了起来,支着头想了一会,就像是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不能解决一样,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他的脸默在阴影里,最后轻轻一叹,伸出手关上了床边书桌上的台灯。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却没有按照惯例去试验场工作,而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并不高,也不险峻,树木墨绿着显得深邃;除此外并无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种走遍全世界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小山。第一次爬这座小山的时候,应该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三局成功竞标格拉姆水利水电项目时,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刚从另外一个水利项目中抽身,本来单位上打算调他回国担任另外一个大型水库的副总工程师,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师因为家中妻儿的关系,比他更需要这个回国的机会,他就笑着放弃。
临走的时候,丁工拉着他的手,艰难说出道谢的话,眼眶都是红的。
负责人侯鹏得知情况后,没好气地训斥了他一顿,那番话至今还清晰入耳。他说:吴维以,我说你什么才好!格拉姆电站也是装机四十万千瓦的大中型电站了,一个泥坛子,一脚陷下去,没个两三年时间半会别想出来!放弃,你说得容易,不过是一句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第几次放弃回国的机会了?
他还是一惯的微笑:我还年轻。
侯鹏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人人说明聪明厉害,只有我知道,你是真傻。听不得别人的一两句软话,现在怎么不把你工作时那个绝不通融的劲头拿出来?小吴啊,不玩点小聪明,不留一点心眼,不多为自己考虑一点,是不能被叫做聪明人的。
吴维以来到了半山腰,半边红日静卧于山头之上,天地之间一片金色的辉光。他肩上头发上全是雾气。
格拉姆电站建于两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声音依稀,大坝尽收眼底。临时修建的交通桥,一字排开的各种重型机械,略具规模的厂房,正在进行中的围堰筑坝,公路尽头之外的的采石场……
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出现高坝横于江河之中,拦腰截断江河的景象。高峡出平湖,这也许是所有水电人能想到最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一了。
这个坝址是早已选好的,也是最适合的地方,库区多在荒山野岭,对百姓的生活影响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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