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躲藏》第38章


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到底是何等的山清水秀,才出了一个吴维以。
陆筠长久的盯着这样的景色,各种声音都从脑海里淡去,想起来的只有当年吴维以那些略带笑意的声音——略微有点低沉,音色却极美,不徐不重的,就像面前的这条清澈的溪流一样,慢慢的流淌到人的心里去。
吴雨看到陆筠眼神的光芒渐渐散乱,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起伏,心里已经有数了,扯了一把她,问:“在想什么。”
陆筠回神过来,目光落在最近的梯田上,掩饰地笑了笑:“没有什么。”
吴雨看她一眼,拐上了一条田坎里的小路,陆筠很快跟上,又听到她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我阿哥跟你说过我们这里?”
“说过的,”陆筠不重不轻地回答,“我们当年说好了,一回国他就带我来沅西,拜祭他的妈妈。”
吴雨“哦”了一声,“想得很长远。”
然后两个人再也没说话,树叶在风中哗哗直响,仿佛是在为她们的行走伴奏一般。
漠寨的建筑多是土石结构的吊脚楼,飘出缕缕炊烟。最近的一栋小楼的栅栏上晾晒着的几件半圆形的蜡染挑花百褶裙,在阳光下那么鲜艳,并且漂亮得惊人。
寨子里的路漫长而曲折,小路上上下下,经过一件件房屋门口。有老人坐在门口纳鞋底,漠家小姑娘小男孩在道路上跑来跑去,也有成年人背着竹搂进进出出。路过某个大院子时,几个小孩高兴的从屋子里跳出来,跑到吴雨的怀里。他们用漠语聊天,陆筠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依稀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出在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
吴雨半蹲着,笑眯眯的跟那些小孩子们说话,只有这个时候,才觉得这个女孩不过是个大孩子。
大山里的漠人不多,成年人大都出门打工去了,几个小孩子对这个忽然出现衣着和他们明显不同的陆筠非常好奇,眼珠子不停在她身上打转。吴雨见状,指了指她,用汉语说:“这是陆阿姨,客人。”
小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歪着头看陆筠,陆筠见状,也匆匆忙忙的蹲下来路出最温柔的笑脸。她从心底开始后悔自己出门匆忙,行动急促,结果什么都没来及带上,早知道有这么多小孩,应该买点礼物过来了。
吴雨拍拍他们的后背:“去玩吧。”
小朋友们很快散开,陆筠环顾四下,“你家呢,在哪里?”
吴雨指了指前方的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到了。”
吴雨的家和漠寨其他房子一样,几间小小的土房,没有什么人烟。在院子里可以看到厨房的构造和墙上的几只牛角,到底是少数民族。房屋外是一块平坝,阳光下铺了快黄色的竹席,上面晒着红彤彤的辣椒,黄澄澄的南瓜片,在傍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依然没什么话,一前一后沉默的进了那件光线阴暗的堂屋,在桌子上放下了行李。陆筠顾盼了一会儿,真是家徒四壁,但却很整洁。吴雨去厨房拿着一只葫芦瓢盛了水出来,递给陆筠:“喝吧。”
也不知道是哪里担来的泉水,真是异常清冽。
陆筠喝足了水,也有了力气,擦了擦额头的汗,问吴雨:“你家没有别人吗?”
“还有我阿爷,现在大概在山上做农活,一会就该回来了。”
陆筠忍了忍,还是问:“你父母呢?”
吴雨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
陆筠心知说错话了,抽动了嘴角,连忙转移话题:“是我多此一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的小院子通常都有几张小木凳子,吴雨递给陆筠一张,自己也拖过来一张坐下,才慢慢说,“阿爹走得早,娘嫌寨子里苦,跟人跑了。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傍晚的夕阳是如此的好,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吴雨的脸在波光里荡漾着,就好像洁白船帆的颜色,透明而且温柔。毫无疑问,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从陆筠的角度看过去,侧面可以看见她脸上很淡很浅的绒毛。吴维以的身世也跟她差不多,陆筠顿时心下恻然,慢慢握住她的手。
“我阿爷会教他一些东西,所以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他,他在寨主和我家呆得时间最长,他一般住那间,”吴雨指了指西边的一间小屋子,慢悠悠说下去,“大概也同病相怜,所以阿哥对我特别好,寨子里那么多孩子,他最喜欢我,每次回来都会很耐心的教我念书,我写的第一个字就是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出来的呢。”
陆筠停了停,慢慢说:“如果维以知道你辍学,会怎么想?小雨,你回去念书吧。我可以帮你,就像他曾经帮过你一样。”
吴雨怔怔看她一眼,咬了咬唇,很久没有开口。
陆筠也不要她回答,淡淡说:“回去把那边的工作辞了,联系一下以前的学校,三四个月后新学期就开学了。缺什么就告诉我。”
她这样的坚定的语气吴雨之前没有听过,之前只觉得她冷静淡然,不轻易表露感情。此时猛然觉得面前这个陆筠身上有一种她不了解的东西,就像这大山里的竹子,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她想起一个月前在报纸上看到的某张新闻照片——那时她被解救出来,但表情极度的淡漠,看不出任何喜忧,唯有眸子里残存的辉光。
吴雨想要说什么,恰好院门一动,抬头看去,脸上立刻路出喜色。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爷爷,自然高兴的迎接过去:“阿爷,我回来了。”
老人微微笑了笑,放下手里的农作工具,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来就好。”
吴雨是用漠语跟老人说话,陆筠听不懂,但大致的意思还是能判断出来,估摸着这位清瘦矍铄的老人就是吴雨的爷爷,立刻站起来。老人穿着看上去七十左右,漠族的传统服饰,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头巾下些许的白发贴在两鬓上,跟白发不相配的是他的眼睛,湛然有神得让人心惊。目光所到之处,一切无可遁形。
很难想像一个乡间老人会有这样的眼睛,陆筠略微一呆,很快对老人欠身,诚挚开口:“老人家您好,打扰您了。”
吴雨说:“我爷爷不太懂汉话,我帮你翻译吧,”然后转头对着老人,用漠语转达了陆筠的意思。
可随后发现,爷爷的目光明显不对劲起来。他的目光落在陆筠身上,起初是有和蔼的笑意,慢慢却变得不可置信和冰冷。吴雨心头一沉,问:“阿爷?怎么了?”
陆筠其实也奇怪,被一个老人这样看着感觉总是有些不舒服的,何况是那种困惑不解和审视兼而有之的目光,好像手术刀一样,把她的大脑解剖了。陆筠无奈,求助性的看了一眼吴雨。吴雨却没有理他,转头跟爷爷轻声交谈着,完全不理会她这个外人。
陆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祖孙两,尴尬而沉默的站在原地,神思全散,心里乱七八糟,好像一锅烧开的水。
冷不防却听到吴雨用哆嗦的声音问她:“你的生日是?”
看着吴雨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陆筠莫名的想起几年前的某个晚上,吴维以也这样问过她;当下一振,极大的不安浮上心头。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陆筠,定了定神,说了生日。
吴雨攥着手心,又跟老人匆匆说了几句。
老人的目光这时才从陆筠身上离开,慢慢地摇了头,又叹了口气,说了几句话。陆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那声长长叹息里听到不可言述的压抑和伤心,她的心被人一把揪紧。
吴雨听完身子一软,几乎都要瘫到地上。陆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着急地问:“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你爷爷说了什么?”
吴雨在陆筠的扶持下好容易站稳,她看到陆筠近在咫尺的脸,脸上的茫然慌张并不比自己好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吴雨踉跄后退两步,愤怒的打开她的手,眨眼之间眼眶就红了,又迅速的伸手掩了唇,好像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嚎哭出来。
陆筠眉目一冷,朝她趋近一步,厉声说:“小雨!到底怎么回事?”
安静的小院里,人人站得僵硬笔直,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长,荒唐地交错着。吴雨浑身上下都在抽筋,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动着,见鬼一样的盯着她。看得出来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可隐约的哽咽声音还是透露出所有的情绪。
“我阿爷说,你不应该活着……你早就应该死了……”在泪光里,吴雨看到陆筠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她也不管也管不了,哆嗦着继续开口,“两年前你本该有一个死劫……我阿哥帮你挡了劫……他把自己的命换给了你……所以你才能活着……”
'三十'
半明半昧间,陆筠看到吴维以从黑暗里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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