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第5章


外,布帘都已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紧跟着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转身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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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
小=_说。网
收到安德烈的电邮,有点意外。这家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钱,是不会给他母亲发电邮的。不知怎么回事,有这么一大批十几二十岁左右的人,在他们广阔的、全球覆盖的交友网络里──这包括电邮、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机简讯等等,“母亲”是被他们归入 spam (垃圾)或“资源回收筒”那个类别里去的。简直毫无道理,但是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高科技使你能够“看见”他,譬如三更半夜时,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声,你知道他上网了。也就是说,天涯海角,像一个雷达屏幕,他现身在一个定点上。或者说,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现一粒渔火,分明无比。虽然也可能是万里之遥,但是那个定点让你放心──亲爱的孩子,他在那里。
可是高科技也给了他一个逃生门──手指按几个键,他可以把你“隔离”掉,让那个“叮”一声,再也不出现,那个小小的点,从你的“爱心”雷达网上彻底消失。
朋友说,送你一个计算机相机,你就可以在计算机上看见儿子了。我说,你开玩笑吧?哪一个儿子愿意在自己计算机上装一个“监视器”,让母亲可以千里追踪啊?这种东西是给情人,不是给母子的。
我问安德烈,你为什么都不跟我写电邮?
他说:妈,因为我很忙。
我说:你很没良心耶。你小时候我花多少时间跟你混啊?
他说:理智一点。
我说:为什么不能跟我多点沟通呢?
他说:因为你每次都写一样的电邮,讲一样的话。
我说:才没有。
他说:有,你每次都问一样的问题,讲一样的话,重复又重复。
我说:怎么可能,你乱讲!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
打开安德烈的电邮,他没有一句话,只是传来一个网址,一则影像──“我很无聊网”,已经有四千个点击,主题是“与母亲的典型对话”。作者用漫画手法,配上语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妈妈的对话:
我去探望我妈。一起在厨房里混时间,她说:“我烧了鱼。你爱吃鱼吧?”
我说:“妈,我不爱吃鱼。”
她说:“你不爱吃鱼?”
我说:“妈,我不爱吃鱼。”
她说:“是鲔鱼呀。”
我说:“谢谢啦。我不爱吃鱼。”
她说:“我加了芹菜。”
我说:“我不爱吃鱼。”
她说:“可是吃鱼很健康。”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爱吃鱼。”
她说:“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鱼。”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鱼。”
她说:“长寿的人吃鱼比吃鸡肉还多。”
我说:“是的,妈妈,可是我不爱吃鱼。”
她说:“我也不是在说,你应该每天吃鱼鱼鱼,因为鱼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鱼可能含汞。”
我说:“是的,妈妈,可是我不去烦恼这问题,因为我反正不吃鱼。”
她说:“很多文明国家的人,都是以鱼为主食的。”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鱼。”
她说:“那你有没有去检查过身体里的含汞量?”
我说:“没有,妈妈,因为我不吃鱼。”
她说:“可是汞不只是在鱼里头。”
我说:“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鱼。”
她说:“真的不吃鱼?”
我说:“真的不吃。”
她说:“连鲔鱼也不吃?”
我说:“对,鲔鱼也不吃。”
她说:“那你有没有试过加了芹菜的鲔鱼?”
我说:“没有。”
她说:“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会不喜欢呢?”
我说:“妈,我真的不喜欢吃鱼。”
她说:“你就试试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尝了一点点。之后,她说,“怎么样,好吃吗?”
我说:“不喜欢,妈,我真的不爱吃鱼。”
她说:“那下次试试鲑鱼。你现在不多吃也好,我们反正要去餐厅。”
我说:“好,可以走了。”
她说:“你不多穿点衣服?”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你加件外套吧。”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考虑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说:“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说:“我帮你拿一件?”
我说:“我刚刚出去过,妈妈,外面真的一点也不冷。”
她说:“唉,好吧。等一下就会变冷,你这么坚持,等着瞧吧,待会儿会冻死。”
我们就出发了。到了餐厅,发现客满,要排很长的队。这时,妈妈就说,“我们还是去那家海鲜馆子吧。”
这个电邮,是安德烈给我的母亲节礼物吧?
。。
目送我村
/小。说+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这一个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务办完。
早上十点,先去银行。知道提款机在哪个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两三个月一次,你进到银行里面去和专门照顾你的财务经理人谈话。坐在一个玻璃方块内,他把你的财务报表摊开。他知道你什么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国语认真地对你解释什么是什么。有一天,他突然看着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好像一个情人要去当兵了,担心女朋友不会煮饭。原来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点,到二楼美容院去洗头。长着一双凤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马上把靠窗的那张椅子上的报纸拿开,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广东话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发要剪什么发型,若是染发用的是什么植物染料;在你开口以前,她已经把咖啡端过来了。
十二点,你跨过两条横街,到了邮局,很小很小的一间邮局。你买了二十张邮票,寄出四封信。邮务员说:“二十文。”“二十块”说“二十文”,总让你觉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还没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银吗?”没有,你没有“碎银”,因此他只好打开抽屉,设法把你的五百大钞找开,反倒给了你一堆“碎银”。
带着活在清朝的感觉走出邮局,你走向广场,那儿有家屈臣氏,可以买些感冒喉片糖浆。你准备越过一个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见十字路口那个小庙,不到一个人高,一米宽,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乱的路口。蹲下来才看得见小庙里头端坐着六个披金戴银的神像,香火缭绕不绝。出租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庙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脸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车阵里。矮墩墩的庙却有个气势万里吞云的名字:大海王庙。庙的对联写着:“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广场,像一个深谷的底盘,因为四周被高楼密密层层包围。高楼里每一户的面积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没有关系,公共的大客厅就在这广场上。你看过鸽子群聚吗?香港仔的广场,停了满满的人,几百个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鸽子靠在一起取暖。他们不见得彼此认识,很多人就坐在那儿,静默好几个钟头,但是他总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满满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样白发苍苍、体态蹒跚的人。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处,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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