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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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太阳出来好久,老先生还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愿再见这无望的阳光。
忽然,儿媳妇与廉仲都大哭起来,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来。没顾得穿长衣,急忙的跑过来,儿媳妇己哭背过气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热,咬着牙把撞上来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门框,他吼了一声:“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颤成一团。廉仲和刘妈,把廉伯太太撅巴起来,她闭着眼只能抽气。“爸,送信来了,去收尸!”廉仲的胖脸浮肿着,黄蜡似的流着两条泪。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门框想立起来,手一软,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寿材好了;我还得大办丧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号起来。
陈老先生真的遍发讣闻,丧事办得很款式。来吊祭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连孟宅都没有人过来。武将军送来一个鲜花圈,钱会长送来一对輓联;廉伯的朋友没来一个。老先生随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临入土的时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还健在,会替你教子成名!”说完他亲手燃着自己写的輓联:
孝子忠臣,风波于汝莫须有;孤灯白发,经史传孙知奈何?
事隔了许久,事情的真象渐渐的透露出来,大家的意见也开始显出公平。廉伯的罪过是无可置辩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窃卖“白面”——搜检了来,而用面粉替换上去。然而这究竟是个“罪名”,骨子里面还是因为他想“顶”公安局长。又正赶上政府刚下了严禁白面的命令,于是局长得了手。设若没有这道命令,或是这道命令已经下了好多时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长为使自己的地位稳固,还得至少教廉伯兼一个差事。不能枪毙他,就得给他差事,局长只有这么两条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帮助局长,也可以随时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扰乱地面。大家所以都这么说:廉伯与局长是半斤八两,不过廉伯的运气差一点,情屈命不屈。
有不少人同情于陈家:无论怎说,他是个孝子,可惜!这个增高了陈老先生的名望。那对輓联已经脍炙人口。就连公安局长也不敢再赶尽杀绝。聚元的孙掌柜不久就放了出来,陈家的财产也没受多少损失:“经史传孙知奈何?”多么气势!局长不敢结世仇,而托人送来五百元的教育费,陈老先生没有收下。
陈家的财产既没受多少损失,亲友们慢慢的又转回来。陈老先生在国学会未曾讲完的那两讲——正心修身——在廉伯死的六七个月后,又经会中敦聘续讲。老先生瘦了许多,腰也弯了一些,可是声音还很足壮。听讲的人是很多,多数是想看看被枪毙的孝子的老父亲是什么样儿。老先生上台后,戴上大花镜,手微颤着摸出讲稿,长须已有几根白的,可是神气还十分的好看。讲着讲着,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放在头上,楞了半天,好象忘记了点什么。忽然他摘下眼镜,匆忙的下了台。大家莫名其妙,全立起来。
会中的职员把他拦住。他低声的,极不安的说:“我回家去看看,不放心!我的大儿子,孝子,死了。廉仲——虽然不肖——可别再跑了!他想跑,我知道!不满意我给他定下的媳妇;自由结婚,该杀!我回家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讲:我不但能讲,还以身作则!不用拦我,我也不放心大儿媳妇。她,死了丈夫,心志昏乱;常要自杀,胡闹!她老说她害了丈夫,什么拿走两包东西咧,乱七八糟!无法,无法!几时能‘买蓑山县云藏市,横笛江城月满楼’呢?”说完,他弯着点腰,扯开不十分正确的方步走去。
大家都争着往外跑,先跑出去的还看见了老先生的后影,肩头上飘着些长须。 
……
且说屋里…1

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能享受与占有的,包善卿已经都享受和占有过,现在还享受与占有着。他有钱,有洋楼,有汽车,有儿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摆设用的书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与讣闻上的官衔,有各色的朋友,有电灯、电话、电铃、电扇,有寿数,有胖胖的身体和各种补药。
设若他稍微能把心放松一些,他满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与儿女们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这么死去,他的财产也够教儿孙们快乐一两辈子的,他的讣闻上也会有许多名人的题字与诗文,他的棺材也会受得住几十年水土的侵蚀,而且会有六十四名杠夫抬着他游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愿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着什么主义、主张、政策、计划与宗旨。他只有一个决定,就是他不应当闲着。他要是闲散无事,就是别人正在活动与拿权,他不能受这个。他认为自己所不能参预的事都是有碍于他的,他应尽力地去破坏。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动的,他都觉得不该放过机会。象一只渔船,他用尽方法利用风势,调动他的帆,以便早些达到鱼多的所在。他不管那些风是否有害于别人,他只为自己的帆看风,不管别的。
看准了风,够上了风,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够上风以后,他可以用极少的劳力而获得一个中国“政治家”所应得的利益。所以他不愿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无故地把看风与用风这点眼力与天才牺牲了,太对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觉出自己的眼力准确,越觉出别人的幼稚;按兵不动是冤枉的事。况且他才刚交六十;他知道,只要有口气,凭他的经验与智慧,就是坐在那儿呼吸呼吸,也应当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识的后起的要人与新事情,越老他越觉得自己的熟人们可爱,就是为朋友们打算,他也应当随手抓到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新的事情他不大懂,于是越发感到自己的老办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不论是谁,自要给他事作,他就应当去拥护。同样,凡不给他权势的便是敌人。他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宽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嫉妒与褊狭;这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态度。他十分自傲有这个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的厉害的地方;“得罪我与亲近我,你随便吧!”他的胖脸上的微笑表示着这个。
刚办过了六十整寿,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国的报纸上,下面注着:“新任建设委员会会长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点了点头:“还得我来!”他想起过去那些政治生活。过去的那些经验使他压得住这个新头衔,这个新头衔既能增多他的经验,又能增高了身分,而后能产生再高的头衔。想到将来的光荣与势力,他微微感到满意于现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没这么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报纸上了;看到这回的,他不能不感到满意;这个六十岁的照像证明出别的政客的庸碌无能,证明了自己的势力的不可轻视与必难消灭。新人新事的确出来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老越绿。世事原无第二个办法,包善卿的办法是唯一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圣经,他一点不反对“官僚”这两个字;“只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看着自己的像片,他觉得不十分象自己。不错,他的胖脸,大眼睛,短须,粗脖子,与圆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里,可是缺乏着一些生气。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他以几十年的经验知道自己的表情与身段是怎样的玲珑可喜,象名伶那样晓得自己哪一个姿态最能叫好;他不就是这么个短粗胖子。至少他以为也应该把两个姿态照下来,两个最重要的,已经成为习惯而仍自觉地利用着,且时时加以修正的姿态。一个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见属员,他的大眼会象看见个奇怪的东西似的,极明极大极傻地瞪那么一会儿,腮上的肉往下坠;然后腮上的肉慢慢往上收缩,大眼睛里一层一层的增厚笑意,最后成为个很妩媚的微笑。微笑过后,他才开口说话,舌头稍微团着些,使语声圆柔而稍带着点娇憨,显出天真可爱。这个,哪怕是个冰人儿,也会被他马上给感动过来。
第二个是在脚部。他的脚很厚,可是很小。当他对地位高的人趋进或辞退,他会极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脚:细逗着步儿,弯着点腿,或前或后,非常的灵动。下部的灵动很足给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险,可是他会设法支持住身体,同时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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