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第21章


同学们欢呼着,往外搬行李,毛线围脖的杪儿前后左右的摆动,象撒欢时的狗尾巴:“过年见了,张!”“过年见了,李!”大家喊着;连工友们也分外的欢喜,追着赏钱。“这群没脑子的东西!”他要说而没说出来,呆呆的立着。他想同学们走净,他一定会病倒的;无心中摸了摸袋中的钱——不够买换一点舒适与享乐的。他似乎立在了针尖上,不能转身;回家仿佛是唯一平安的路子。
他慢慢的披上大衣,把短美的丝围脖细心的围好,尖端压在大衣里;他不能象撒欢儿的狗。还要拿点别的东西,想了想,没去动。知道一定是回家么?也许在街上转转就回来的;他选择了一本书,掀开,放在桌上;假如转转就回来的话,一定便开始读那本书。
走到车站,离开车还有一点多钟呢。车站使他决定暂且作为要回家吧。这个暂时的决定,使他想起回家该有的预备:至少该给妹妹们买点东西。这不是人情,只是随俗的一点小小举动。可是钱将够买二等票的,设若匀出一部分买礼物,他就得将就着三等了。三等车是可爱的,偶尔坐一次总有些普罗神味。可是一个人不应该作无益的冒险,三等车的脏乱不但有实际上的危险,而且还能把他心中存着的那点对三等票阶级的善意给削除了去。从哪一方面看,这也不是完美的办法。至于买礼物一层,他会到了家,有了钱,再补送的;即使不送,也无伤于什么;俗礼不应该仗着田烈德去维持的。
都想通了,他买了二等票。在车上买了两份大报;虽然卖报的强塞给他一全份小报,他到底不肯接收。大报,即使不看,也显着庄严。

到了自家门口,他几乎不敢去拍门。那两扇黑大门显着特别的丑恶可怕。门框上红油的“田寓”比昔日仿佛更红着许多,他忽然想起佛龛前的大烛,爆竹皮子,压岁钱包儿!……都是红的。不由的把手按在门环上。
没想到开门来的是母亲。母亲没穿着那个满了糖汁与红点子的围裙。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很干很黄,眉间带着忧郁。田烈德一眼看明白这些,不由的叫出声“妈”来。“哟,回来啦?”她那不很明亮的眼看着儿子的脸,要笑,可是被泪截了回去。
随着妈妈往里走,他不知想什么好,只觉得身旁有个慈爱而使人无所措手足的母亲,一拐过影壁来,二门上露着个很俊的脸:“哟,哥哥来了!”那个脸不见了,往里院跑了去。紧跟着各屋的门都响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来。妹妹们把他围上,台阶上是婶母与小孩们,祖母的脸在西屋的玻璃里。妹妹们都显着出息了,大家的纯洁黑亮的眼都看着哥哥,亲爱而稍带着小姑娘们的羞涩,谁也不肯说什么,嘴微笑的张着点。
祖母的嘴隔着玻璃缓缓的动。母亲赶过去,高声一字一字的报告:“烈德!烈德来了!大孙子回来了!”母亲回头招呼儿子:“先看看祖母来!”烈德象西医似的走进西屋去,全家都随过来。没看出祖母有什么改变,除了摇头疯更厉害了些,口中连一个牙也没有了。
和祖母说了几句话,他的舌头象是活动开了。随着大家的话,他回答,他发问,他几乎不晓得都说了些什么。大妹妹给他拿过来支蝙蝠牌的烟卷,他也没拒绝,辣辣的烧着嘴唇。祖母,母亲,妹妹们,始终不肯把眼挪开,大家看他的长脸,大嘴,洋服,都觉得可爱;他也觉得自己可爱。
他后悔没给妹妹们带来礼物。既然到了家,就得迁就着和大家敷衍,可是也应当敷衍得到家;没带礼物来使这出大团圆缺着一块。后悔是太迟了,他的回来或者已经是赏了她们脸,礼物是多余的。这么一想,他心中平静了些,可是平静得不十分完全,象晓风残月似的虽然清幽而欠着完美。

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着一盆山楂酪,一盆。难道年货已经早赶出来,拿到了铺中去?再看妹妹们的衣裳,并不象赶完年货而预备过年的光景,二妹的蓝布褂大襟上补着一大块补钉。“怎么今年不赶年货?”他不由的问出来。
大妹妹搭拉着眼皮,学着大人的模样说:“去年年底,我们还预备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摆到了过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现今不比从前了,钱紧!”
田烈德看着二妹襟上的补钉,听着大妹的摹仿成人,觉得很难堪。特别是大妹的态度与语调,使他身上发冷。他觉得妇女们不作工便更讨厌。
最没办法的是得陪着祖母吃饭。母亲给他很下心的作了两三样他爱吃的菜,可是一样就那么一小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吝啬。
“跟祖母吃吧,”母亲很抱歉似的说,“我们吃我们的。”
他不知怎样才好。祖母的没有牙的嘴,把东西扁一扁而后整吞下去,象只老鸭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摇头,铁皮了的皮肤老象糊着一层水锈!他不晓得怎能吃完这顿饭而不都吐出来!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顿,喊出家庭的毁坏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着祖母吃了饭。饭后,祖母躺下休息;母亲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来还得殉一次难。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会儿,”母亲亲热而又有点怕儿子的样儿,“回头你先看看爸去,别等他晚上回来,又发脾气;你好容易回来这么一趟……”母亲的言语似乎不大够表现心意的。“唉,”为敷衍母亲,他答应了这么一声。
母亲放了点心。“你看,烈德,这二年他可改了脾气!我不愿告诉你这些,你刚回来;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来常喝酒,喝了就闹脾气。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识闲,老叨唠,连躺在被窝里还跟自己叨唠,仿佛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么不爱说话。”“现在,他在南号还是在北号呢?”他明知去见父亲又是一个劫难,可是很愿意先结束了目前这一场。
“还南号北号呢!”母亲又要往上提衣襟。“南号早倒出去了,要不怎么他闹脾气呢。南号倒出不久,北市的栈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随口重了一句。
“这年月不讲究山货了,都是论箱的来洋货。栈房不大见得着人!那么个大栈呀,才卖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样!”
进了兴隆北号,大师哥秀权没认出他来,很客气的问,“先生看点什么?”双手不住的搓着。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权师哥又看了一眼,“师弟呀?你可真够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认,真不敢认!坐下!老人家出去了;来,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这一向好吧?”秀权师哥想不起别的话来,“外边的年成还好吧?”他已五十多岁,还没留须,红脸大眼睛,看着也就是四十刚出头的样子。
“他们呢?”烈德问。
“谁?啊,伙计们哪?别提了——”秀权师哥把“了”字拉得很长,“现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还带着个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匀点南货去了,眼看就过年,好歹总得上点货,看看,”他指着货物,“哪有东西卖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红木盖上只摆着些不出眼的梨和苹果;干果笸箩里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饯海棠,盆儿小得可怜。空着的地方满是些罐头筒子,藕粉匣子,与永远卖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搀水的葡萄酒,都装璜得花花绿绿的,可是看着就知道专为占个地方。他不愿再看这些——要关市的铺子都拿这些糊花纸的瓶儿罐儿装门面。
“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谁知道!各自奔前程吧!”秀权师哥摇着头,身子靠着笸箩。“不用提了,师弟,我自幼干这一行,今年五十二了,没看见过这种事!前年年底,门市还算作得不离,可是一搂账啊,亏着本儿呢。毛病是在行市上。咱们包山,钱货两清;等到年底往回叫本的时候,行市一劲往下掉。东洋橘子,高丽苹果,把咱们顶得出不来气。花生花生也掉盘,咱们也是早收下的。山楂核桃什么的倒有价儿,可是糖贵呀;你看,”他掀起蓝布帘向对过的一个小铺指着:“看,蜜饯的东西咱们现今卖不过他;他什么都用糖精;咱们呢,山楂看赚,可赔在糖上,这年月,人们过年买点果子和蜜饯当摆设,买点儿是个意思,不管好坏,价儿便宜就行。咱们的货地道,地道有什么用呢!人家贱,咱们也得贱,把货铲出去呢,混个热闹;卖不出去呢,更不用说,连根儿烂!”他叹了口气。只给烈德满满的倒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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