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第94章


”二和道:“怎么陡然得了这样重的病?”大夫道:“刚才不过受了刺激。她心脏很衰弱,上了年岁,不好好地看护着,那是很危险的。”二和也来不及加以考虑猛可地答道:“当然住院。”
医生就在屋旁桌上开了一张字条,交给女看护,向三等病室里去要床铺:一面在丁老太身上打针。二和听到丁老太又轻轻哼了一声,觉得有些转好的希望,心里比较得安慰一点。可是那女看护来答复,却是三等病室里没有床铺,二等病室里也只有一张床铺。大夫回转头来,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问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现在也移动不得。这二等病室……”他说话时,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宽边眼镜,在裤子袋里取出一条白绸手绢来,将眼镜缓缓的擦着。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罢,大概要先交多少钱,才可以住院?”大夫戴上眼镜,望了他身上道:“这个你向交费处接洽。”说毕,他出诊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来,田老大和蒋五都站在门外等着。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二和皱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叫我怎么办?大概还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脏衰弱,动都不能动了。”田老大道:“那不要紧,我已经给你预备下钱了。二等病室,是五块钱一天,须缴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预缴二十块钱的医药手术费,共要缴七十块钱。”二和向他看看,回转头来,又向蒋五看看,犹豫着问道:“莫非还是你那二百块钱?”田老大伸着两手乱摇了几下道:“你不用过虑。这笔款子,是我由五爷手上借来的,将来由我归还五爷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钱,那还不行吗?”二和将两手环抱在胸前,皱着眉对了地面上望着,点点头道: “既然如此,请你挪过来,先用几天,往后我再想办法奉还。”田老大道:“我二妹虽然死了,我们亲戚总是亲戚,谈什么还不还的话!我们先把老太太安顿好了再说。”
二和眼望了地面,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蒋五向田老大道:“你还迟疑些什么?还有一个要等着收殓的呢。”这句话又提起了二和的伤心,见身边放了一张长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面,手拐撑了椅子靠,将手扶了头,又只管垂下泪来。他在这伤心,田老大把缴费的手续,完全办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条交给了二和,因道: “哭着,就算能了事吗?还得打起精神来作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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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一恸病衰亲惨难拒贿 片言惊过客愤极回车(3)
二和跳起来答道:“是的,我还要办事呢。”于是先将丁老太送进了二等病房,再回转身来,和二姑娘料理身后。人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着拿钱买东西。等着把二姑娘收殓入棺,由医院后门送到城外一所庙里停放,已是下午三点钟。人实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禅堂里借了和尚一张木榻睡着。
等到醒过来了,在桌上已经点一盏煤油灯了。和尚含笑走进屋子来向他道:“丁先生,醒过来了?那位田先生说,请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庙里安歇。”二和道: “那为什么?”和尚道:“田先生说,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会伤心的。”二和坐在木床上出了一会神,点点头道:“那也好,但不知现在几点钟了?”和尚道:“时候倒是还早,丁先生可以在我们这里喝点茶,吃点素面。田先生说,他七八点钟会来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长的脸,眉毛峰上簇涌出几根长毛,穿件布衣僧袍,干干净净的,却也不见得怎样讨厌,便依了他的话,和老和尚闲谈了一会。老和尚也陪着用过了茶、面。还不到九点钟,庙门外一阵狗叫,随着在寂寞的大院子里,发生着脚步响。隔了窗户,就听到田老大问道:“二和醒过来了吗?”二和道:“我听着你的话,没有回家去呢。”田老大倒跑得的满头是汗。走进屋子来,就把头上罩的一顶线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脸上先带一分高兴的样子。因道:“你放心罢,所用的二百多块钱,都有了着落,不必还了。”二和也站起来,抓住他的手道:“听你这话,可是姓刘的送来一笔款子了?但这笔款子,我断断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让他依然在床上坐下。因道:“既是你说明了,不用这种钱的,我岂能那样傻,非接收他钱的不可?姓刘的也许是天良发现了,他说他并不求你的谅解,这一笔钱,愿同你作一桩买卖。请你随便在家里挑一样比较值钱些的东西给他作抵,就算你用东西变卖来的钱,当然不算得姓刘的好处。”二和道: “你还不知道吗?我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田老大道:“不是说比较值钱的东西吗?你看着桌子值钱,你就把桌子给他,你看着椅子值钱,你就把椅子给他,好不好呢?”二和还是抱了两只手在胸前,低头望着地面,又摇了两摇头道:“我怕姓刘的这家伙,又在玩什么手段。”田老大道:“这是没有别人在这里听到,要不然,你倒成了个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块钱,随便买你一项破烂东西,他有什么手段?”二和道:“我也正因为他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么作用。” 田老大道:“有什么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里的人了,他用什么手段时,你可以不睬他。”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么手段!现在我还有个老娘,假如我没有这个老娘,慢说他不过是公司里一个经理,就是带着十万八万军队的军阀,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没作声,挨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里取了一盒烟卷来,递给二和一根,自衔了一根在嘴里,靠了墙壁坐着抽。见桌上有一张包东西的破报纸,就拿起来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没有作声。二和也拿了烟卷放在嘴里,缓缓的抽着,见田老大始终没有作声,因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言语?”田老大这才放下报纸来,向他摇摇头道:“老二,你这个少爷脾气,直到现在,丝毫也没有改。教我说些什么!”二和道:“你也应当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当,我现在是对于什么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这样说了,我一个穷家,没有什么可卖的,只有我睡的那张铜床,是祖传之物。据我母亲说,当年买来的时候,也值个二三百元。现在虽不值那个钱,到底是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就请你转告老刘,把我这张床抬了去罢。像我们那种人家,还摆上那样一项古董,本来不配,都只为我娘说,什么祖业也没有,这床留着我结婚罢。现在我已经用这张床结婚了,卖了也好。”田老大点点头道:“你这话对,我想着,也只有那张铜床好卖。我明天叫人去搬床罢。”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着我没回家,东西先出了门,也免得我心里头又难受一阵。”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庙里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医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办这件事了。”二和也觉这话妥当。回得家去,不见娇妻,不见老母,那是很难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庙里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里,的确是出了问题了。他家里雇用的老妈子陈妈,见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认为是个绝好的捡便宜机会。关上了大门,首先就来开二和房间里的箱子。这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上灯,认为决没有什么人在这时回来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没有把箱子的锁打开,他主人总是要回来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对了箱子坐着出神,还要想第二个办法来打开箱子。可是大门咚咚的响着。迎出来开门,却是田大嫂来了,她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二和屋子里代他看家。陈妈遇到这样一位对头,心里实在难过。
到了七点多钟,又有人敲门,她这就想着,必定是二和回来了,在院子里故意唧咕着道:“我没有瞧见过的,一个娘们,随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里看守着,不定要出些什么花样。”她说着话,将门打开,借了胡同里的路灯一看,却是很年轻的一位姑娘,穿着大衣,远远的送过来一阵脂粉香。向来不见有这种人到这里来的,便道:“你找错了人家了吧?”那姑娘答道:“我叫杨月容,和这里丁二爷认识。你怎么没开门之先,就骂我一阵?你们主人在家吗?”陈妈道:“我骂你干什么!我们二爷出门了。”月容自言自语道:“可是上济南了?”又问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见见太太。”陈妈道:“太太死了。”她说话时,两手还是扶着门站着。月容也生气了,放重了声音道:“我见见老太太。”陈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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