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烂》第20章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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