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依人》第20章


“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快要遗忘那是怎生滋味。
温暖,是什么?
耀眼,又是什么?
“妳不怀念吗?”魇魅在诱哄她,教她回忆起她失去的那些。
“我……怀念……我怀念在太阳底下……他牵着大东,一手勾着我的腰,他会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温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浓浓的小径上,我仰头看他时,阳光从他发鬓边洒落下来的温暖……”
“会的,妳下一世,一定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她已经在这里,遇见五十五岁死去的四弟、六十一岁病殁的二妹,以及八十九岁寿终的爹亲,大家都死了,再度入世,来来去去,成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让人替妳准备孟婆汤?”魇魅顺势提了,因为他看穿连秋水的动摇与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细流,潺潺流水声,流逝着光阴,隔着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的人间,去了,就只剩她一个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个人……
若记忆,成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后,她幽幽开口颔首。“好……”
忘了。
舍下了。
无论是记忆,或是她。
最后,再让她走马看花地回顾那一世,再流连唯一一次的甜与痛。
然后,饮下孟婆汤。
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回归为零。
“连秋水”这个人的所有,随之消失。连一丁点的尘埃,也别剩下……
她慢慢闭上眼,细细咀嚼每段过往。
甜美的,她与他在小茅屋里,围着火炉,炉上一锅汤,汤里青菜多过于薄薄肉虽简单,却好美味,热呼呼的汤碗,煨得她双手也暖起来,他替她夹菜,说她,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诺,说会疼她怜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边,凝望他的睡颜,与他同裳,他的体温,暖和着她。
甜美的,他铸造凤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说她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
痛苦的,爹无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绑在马背上,驱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为他死去,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随他死去。
痛苦的―那一天,她与他的死别,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崩溃疯狂的吼叫声…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佛风雨欲来的迹象。她赶在雨没落下来之前,将晾在长竿上的衣物收拾进屋,一件件折迭好,准备收进木柜里,不经意发觉他的长衫左边有处破洞,约莫尾指长短,她找来针线,拉着椅,坐在窗边,开始补起衣裳。
这是刀子划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对上时的厮杀混战给弄出来的破洞。
幸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即将终止。
武罗得到虎标弟兄们的首肯,答应让他们夫妻俩在过完年之后离开匪寨,去南城做些铸刀铸剑的打铁小生意,过起连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热闹繁华,人口也少上许多,可那儿宁静无争,山明水秀,能在那儿落地生根,重新展开新生,她与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诺她,待生活安定下来,他再陪她一块儿回连府,看连老爷是要杀要刚,他武罗没有第二句话!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她也觉得舍不得个性爽朗的虎娇及寨里几位相当照顾她的姊姊,不过她更不愿意见武罗必须活在刀口舔血的杀人生活中,今日杀人,或许哪日换他被杀,能在他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之前就脱离匪寨,总是好的。
她还记得虎标甫听见武罗的请求,气得打翻满桌饭菜,直接和武罗互殴起来的火爆场景,虎标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带猛虎拳一颗;武罗回他一句“有空我会带秋水回来寨袒和大家叙旧”,赠送碎星掌一记。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打着打着,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战,她与虎娇在旁劝阻无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个个瘫死在地上,虎标抹抹嘴角的血,悴声“臭小子,翅膀长硬了就要飞,也不想想老大哥们多照顾你!养只畜生还比你有感情,你这个……你这个小浑蛋……”,他骂得多响多亮多有气势,到最后,雷声变软,从不轻弹的男儿泪闪烁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给我常回来走走,吃吃饭、过过夜,就给我试试”
虎标不想被众人看到窝囊的泪水流下,转身躲回房里,不准任何人尾随而去,与虎标当了二十几年兄妹的虎娇帮害羞的大哥做补充:“我哥同意让你们离开,你们夫妻俩自己要保重,别忘了这袒也是你们另一个家…”
“哎呀!”针头扎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间成形,她赶忙张口吮去。
怎会这么不小心呢?连秋水自嘲,收针,线尾打结,轻轻咬断细线。补妥长衫,她折好它,置于柜内,蓦地,一股晕眩袭来,她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方桌才稳住身子。
奇怪,头……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欢爱疼惜,天才破晓又被虎标拍门唤醒,睡眠不足之故吗?
今天一早,虎标领着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烦,听说前几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获不少,身为犬戎寨的死对头,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武罗不好推卸虎标“最后大干一票,是兄弟说给我一起来”的命令,拿起龙飞刀,跟着一块儿去了。临行前,按照往常轻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来,她柔顺颔首,再三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最后一次的为他担心受苦,接下来的平静日子,已经不远了。
“呀…该去帮忙弄午膳,武哥他们也快回来了。”连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长发,露出洁白颈子,腰际缠好围裆,步往厨房。
反常的,厨房里没有半个人。
料理三餐是寨里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时刻,她们便会各自聚集于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绫姊?花鳗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见她时就以为是来陪牠玩的大东兴奋地汪汪直吠外,谁也没有。她又改去厨房边屯放米粮干货的小仓房。
“美玲姊?月儿姊?”也没人?好怪,大家都去哪儿了?
连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后菜圃找人―采绫姊和月儿姊在那里种植了十多样新鲜时蔬,说不定正在摘采―一道身影突地挡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稳地向后跟鎗,她看清来人。
“雪、雪姊……”连秋水按着坪坪直跳的心窝,直至顺了气,才讷讷地开口问道:“雪姊,怎么不见各位姊姊在厨房里?不是已经快到煮食的时间吗?”
雪姊是寨里她最怕见到的一位,她曾经试图和雪姊攀谈,但雪姊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与人产生好大的鸿沟,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总会令她不寒而栗。
“煮食?煮给谁吃?”雪姊唇边勾起一道扬弧。
“当然是虎标大哥他们……”
连秋水的答案,换来雪姊好长好长的笑声,她笑得让连秋水一头雾水,更让连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妳为什么笑?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用浪费时间煮食了,死人又不会回来吃饭。”雪姊仍在呵呵发笑,红唇弯弯,眸里却混杂着颠狂、狰狞……和眼泪。
“什么意思?!妳在说什么!死人?谁会死?妳―”连秋水慌张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问得更清楚些,却被雪姊用力挣开。
“全都会死!每一个恶人都会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没办法再去杀人抢劫!他们全都该死!”雪姊愤恨咬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内困难地挤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经涣散,根本没看向连秋水,她放轻动作,缓缓抚摸仍然平坦的小腹,嗓音好软好软地说着:“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给你一个爹,而是那个男人不配…娘不要生下一个小土匪,不要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不要……不要……不要!”她褪去眉宇间的温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气的容颜狰狞凶狠,行径好似疯狂。
“雪姊―”连秋水冲上前想阻止她,头脑的晕眩感却越来越重,连身体都快使不上力,她才碰着雪姊的衣缘,整个人便瘫软跪下,双臂想支撑起自己也做不到,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她看着雪姊,蓦然一惊。
药。早膳的那锅米粥,被下了药。全寨里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们,几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经觉得如此难受,四肢无力,何况是虎标和武罗他们--…而且,他们还杀到死对头犬戎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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