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第11章


孟可渐渐了解了,她的眼光投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她终于了解那高大的身影为何显得如此孤独……原来这就是他的回忆。
他有著温暖的家、心爱的妻子跟即将出世的孩子,但没想到他却客死异乡……
砰砰砰!砰砰砰!木屋外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屋内的两人全都愣了一下,温暖的灯光黯淡了。
“开门!快开门!罗廷方在不在?快开门!”
男人放下筷子,安抚地朝妻子微微一笑。“你坐著,我去开门。”
门一开,几名穿著军服的汉子冷漠地站在门口。“罗廷方?”
“我就是。”
“快收拾收拾跟咱们走了,军队要移防,今儿个晚上就得走!”
“移防?移去什么地方?大哥您是不是弄错啦?我是北京巡防署的,咱们向来都是驻守在北京的,为啥要移防?”
“你那么多问题要问,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问上头好了!”
“不是不是!我……”他焦急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身影一闪,已经来到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您帮个忙,我老婆刚刚怀孕,别吓著她了,谁没老婆孩子,您说是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男子终于翻翻白眼道:“小老弟,咱有咱的难处,上头说明天一早要走,咱今晚就得把人给找齐,要是找不齐,咱也担不了这罪名。”
“明天早上……”他垂下了头,双肩仿佛顿时压了千斤重石。“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这谁也说不准的,领导也没告诉咱们这么多,总之打赢了没道理不回来对吧?兄弟们如果个个奋勇杀敌,包不准一年半载的就回来了。”
“一年半载……”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身为军人,一旦出征,能不能活著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又怎能奢望几时能安然返乡?
“一年半载之后北京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我……”
“唉……时局不好,上头怎么说咱就怎么做,我也明白你的难处……”男人朝屋子里望了一眼,苦笑著拍拍他的肩道:“老婆有了身孕当然舍不得啦,但谁又没老婆孩子呢?这样吧,我给你通融通融,你明儿个早上自个儿到城门口集合,但你要是不来,那可别说咱老不给你面子了,行吧?”
“行行!谢谢大哥通融!谢谢各位大哥通融!您的恩情罗廷方一辈子都给您记著!”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不断地打躬作揖,直到那几名男人已经走远了,他才用手臂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挤出一个笑容进屋。
“秀梅,没事,你要恭喜我,你老公升官啦!”
她早已放下了筷子,满脸的惊惶失措。“升官?”
“是啊,因为升官了,所以得往外地去一阵子。”他重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著饭。“唉!真是的,这时候升什么官呢,这孩子真是有福气,才刚刚有了他就升官。”
“真……真的是因为升官?升官为什么还要去外地?不去行不行?”
“是啊,刚刚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们报喜的……唉唷!你瞧瞧我这脑袋!”他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都忘了要给人家打赏呢,人家可是大老远从广州来的!”
“从广州?”
“是啊,咱升了官,要带一队兵到广州去一段时候。”他低著头,没命地扒著饭,塞了满口满口的菜肴,眼泪无声地滴在白饭里。“我就说啊这孩子真有福气。你瞧瞧,立刻就升官了!”
“不是去打仗?”
“当然不是啦!”他舀了热汤呼噜呼噜地喝著。“告诉你升官了嘛!升官了还打什么仗?我们只是带些兄弟去广州实习实习,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秀梅似乎相信了,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神采,颤抖地微微一笑。“不是打仗就好……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的。你也知道上头那些领导啊,说的话实在很难做得了准。不过你放心!”他豪气地拍拍胸脯道:“你老公升官了嘛,也有点小权小势的,眼下咱们有了孩子了,我绝不会逞英雄充好汉,说不定我上去打点打点,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说著,眼泪刷地掉下来。“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啊?傻丫头!”他连忙放下碗筷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你以为会是什么坏事吗?放心吧,绝对不会的……”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孟可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的手紧紧地捣住了颤抖的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
不是十天半个月,不是一年半载,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从此天人永隔。
是从此天人永隔啊!
第五章
哀伤的胡琴声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似的不停地飘扬著,孟可感觉自己像是正在看电影,只不过这场电影也未免太过真实、太过令人伤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里坐在家门口静静地拉著胡琴,琴声哀怨而忧伤;屋子里的秀梅无言地替他收拾著衣服,她怔怔地拿著那些衣服呆著,想著想著,总会落下两行清泪。丈夫所说的话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她也很愿意当个丈夫说什么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处其实是知道的。
听著那悲伤的琴声,谁会不明白呢?
隔天早晨,男人背著简单的包袱,笑著与妻子告别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头,深深地、深深地将妻子倚门期盼的景象映在脑海里,他一次又一次回头笑出开朗的笑脸,然后转头拭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秀梅总是站在门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门时的姿态。她遥望著远方,安安静静地引颈企盼著。日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会走路了、孩子开始念书、孩子离乡背井讨生活去了,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开始会走路、会说话……秀梅的头发一天天的白了,皱纹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回来。那天早上一别,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经成为永恒.
秀梅的丈夫跟著军队在大陆各地辗转著,几度生死关头都皎著牙撑过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还在等著他。
不打仗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拉著胡琴,直到泪流干了也不罢手。
一次败仗中,他失手被擒,身为战俘的他别无选择的被日军送上了船,他到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难捱,他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了,他们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将自己的信物交给他,而那些遗物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重见天日。最后,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里,他的战友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某一天夜里,他带著战友们的灵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后还是没能逃掉,他从背后被冷血地枪杀,尸体依然拖回森林中,那里有个大大的坟,所有奴隶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部分;他与他的胡琴,是那座坟最后一个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著,看著日本深山洁白的雪覆盖了那座古坟,雪花很美很美,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眨眨眼,小屋里的灯光又变得黯淡了,屋子里的秀梅依然静静地呆坐著,她双手的皮松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果她还有眼泪,她的眼泪将会迷失在那满布的皱纹之间,也许永远不会滴落地面。
她为什么还没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岁,如今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她守在这间小屋里已经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说的话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见到了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是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诅咒,一种她解脱不了的命运。
孟可为她感到一阵阵心痛,泪水流个不停,却哽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苦苦等候了六十年,另一个则是就算死了都还心心念念的想要回来。
这种故事好多好多,但她从来不曾如此真实的感受到其中的悲哀与痛苦。
她好像真的有点懂了,懂得金庸小说里的大魔头李莫愁为何总是哀伤地念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只是,这样的了解竟没有半点诗意,没有半点浪漫。
人生,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本该如此。
这句话跃进了她的脑海,她猛然抬头惊愕地望著樱冢壑。他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千万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什么叫‘本该如此’?有谁的命‘本该如此’悲惨?有谁‘本该如此’等六十年?六十年耶!是六十年!不是六天、六个月、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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