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_南山孟姜》第16章


落向自称豆良子的芸者——再鲜明不过的信号了——老板在告诉他,眼前的芸子是自己人,自此刻起,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代号半夏的人。
雅间里不温不凉,舒适宜人,然而有那么一瞬,久川重义却真真打心底泛起凉意。许是此刻的沉默太近似于讶异,对面意味不明地笑笑,叫人分不出训斥还是打趣:“怎么流连花柳,该用不着我教你吧?”
此际房门半敞,一室寂静。女子抬袖轻掩半边容貌,似已忍俊不禁,画师工笔描绘的花鸟油纸罩下,有暧黄烛光擦着她鬓边掠过,直投向对面斧劈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久川重义不应,目光落向那人眉间深刻的悬针纹,语气肃穆:“他是谁?”
男式吴服因坐压别扭地紧箍在身,老板神色阴沉下来,少顷,转头吩咐旁侧芸者:“你出去看着。”女子施然躬身,发顶桢楠插梳随半倾的高岛田髻挑起希微烛光,错觉一般,倏尔隐于扇后。
木屐响声驱弱,渐隔绝于拉门之外,身着鸠色着物的一方再度转回视线。他的语调迟缓而凝滞,似不径意,又似字字斟酌,落地有声:“我告诫过你,进了这行,需晓得不知为妙。”
久川重义不应,胸腔间积压的意气几度翻涌,终是冲口而出:“可那是自己人!”自西强海舰轰开南土,家国苟且已近百年。不是不明白乱世里文道潦倒,人命贱如草芥;只是看不得九州疆土、千载史脉、亿万黎民苦熬于炼狱熔炉,平白遭此作贱。
久川重义想,他们这些人既决意以身许国,甘愿背弃光明游走于不见天日的万丈崖隙,便是做好了拿这一腔碧血浇灌沃土,将这一身骨肉填付沟渠的准备。
可他看得心明眼亮,今日严刑讯问的就是半夏,而那跛脚老花匠许是某处闲置的棋子,唯一的价值便是赔上自己,拉他同下地狱——他们也是拼着性命厮杀的战士,未曾丧命敌手,却先死在自己人冷酷的权衡之下,究竟值不值得!
“他已经说出了向日新闻社,难道还不够吗?”老板打断他的诘问,声音绝然清晰,如踩过硝烟与血骨弥散的战场时,从地底传来的沉重震荡。“血肉之躯,酷刑之下不足为信。既然做情工,从他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个自觉。”
久川重义蹙眉。对于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真正了解,然而劈头而来的现实,却还是每每超乎预想地冲击着心防:“那为什么留我?”
杯酒映出烛光澹然,老板语调平稳,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万里长城从来就是血肉筑成的,为了地下情报网,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津常站有很多人可以拿去用,选你,只是因为最合适。”说着顿了一顿,声音穿透空中的余香,直抵耳膜,“不过看来我错了,书生意气不改,你走不远。”
半掩的眸色在灯纸浅淡投影下明暗不定,久川重义下意识张了张口,未及出声已被老板不容回绝地阻断:“够了,我用一组人挣出的时间,不是拿来说这些废话的。青衣你已经见过了?”
久川重义没有回答,但伸手自内兜掏出一物。摊开递来,却是女子随身的丝帕——牙白底色,经纬密布的帕面上斜绣枝并蒂杜若,花叶修纤素雅,让人不由想见主人精致妆服下淡如烟柳的气息。
老板打量着他,伸手接过帕子。丝绢柔软沁凉,细腻的触感随摩挲渗入掌纹,宛如新凝的甘脂,夹杂些微几不可察致密压痕。下一刻,老板手中动作骤停,已对着烛灯撑开绢面。半截烛芯方方烧落,鹤焰无风而荡,透过绢面密布的经纬,清晰映出大片规律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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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14…48…1
5…56…11 1…6…1 11…1…89 13…1…64
14…11…22 11…19…1 11…1…91 8…23…1
13…8…1 5…35…3 40 2…2…8)
老板眉峰一动,目光再度转回。烛影无声摇摆,明暗交错间,久川重义坐得安稳端正:“梗酉,夏珧沿线,陆飞海舰,风井四十余。”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角荷绿,带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残香,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尚还料峭的晨风里。然而就是这样雅静的女子,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刻,失手打翻胭脂粉盒,借着道歉与清洁,就特侦处内,在北井茂三视野中,堂而皇之地将情报交送到自己手里——何其缜密的心思,何其大胆的举动!
细微的光影犹然在余光外交错,久川重义语气陡转,却是肃容:“昨晚冈村来前,取走报社信物的是她;前番游轮电报,冒充老生的也应是她——你说过,我与老生单线联系——这不合规矩。”
“特殊情况自有特殊安排,你只需记着,她是老生的影子。”老板神色已归平静,此际端然而坐,仿佛看着亲手布下的棋局,经纬纵横了然于胸。“原以为你只是记性够好,如今看来,你的确超乎我的预料,用老陈保你,也算值当。”
久川重义目光尚未收回,不及掩饰的讶异神色打眉稍掠过,隐入重重叠叠的光影。半响,挣出一段怅然低音:“我明白了……原来他姓陈。”
“陈正源,同光二十五年岱北齐河人,早年南下加入革命军,后因腿伤安置回乡。中华十七年齐州惨案,他命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过爹娘妻儿没他好命。同年本部设调查科,他托人找上我,说但凡有用处,愿献上这条命。”
老板的声音冷静自持,一字一句清晰传来,如同坛庙上饱食香火而无欲无情的神像:“所以你不必上心,若真放不下,就索性记着,有日到以命换命的那步,别做了赔本买卖。”
久川重义的眸色沉了沉,开口应道:“不过冈村那边,已经盯上我了。”他下意识地顿开词句,语气愈发沉重,“特侦处没那么好糊弄,他们不会想不明白。老陈之后总共四个人,即便挨个盯梢,也足够看死我。”
“你不是还有北井这张牌吗?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冈村要动你,他也得好好思量思量。”老板不为所动,风轻云淡仿佛当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北井就要离开津口了。”久川重义蹙眉,“外面听不到风声,但他已经开始收拾家底,这一去,恐怕为期不短。”说罢稍一迟疑,又补充道,“冈村是北派支持者,一向在三关活动,如今突然来到津口,南派嫡系却甘心退让,这不合常理——除非是上方协调,师团将有动作。青衣既然传信说东日要轰炸夏珧线,那他们下一步,应该就是针对这里。”
烛光明灭,老板隐在桌后的手指无声敲打着,此时下意识地停驻几秒,方才重新移转目光:“我倒没看出来,你还在战局上有些想法。”
“夏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只是不明白……”微末的头绪随着信息聚拢疯狂滋长,出口已不觉带出急切。久川重义惊觉,抬眼正迎上对面不知是揣度还是了然的笑意:“怎么,怕了?”那边说着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致地接续道,“对你我可以开个特例:只要不被捕,津常站永远为你提供庇护。也算是,看在你哥的份上。”
久川重义定定看着他,似打量其中有几分可信,须臾却是摇头:“这话若说是为了青衣和老生,我还信些。”老板笑了,倒也不再多言,抬手扫一眼表,起身道:“提醒一句,你在新闻社那个助手,和冈村有些故旧。”
久川重义闻声皱眉:“青衣取走信物的时候,他在场。”话音落地,老板脚步一顿,却未应答。寂静中,只见着物蜷叠的褶皱随震动渐次舒展,似涤落燃尽的灯灰:“往后联系,就在聿报上发则广告,急报电传,或者去豆家茶屋请良姜。”
语毕,人已自拉门而出,很快消匿于长廊鳞次栉比的雅间之后。久川重义跽身听着,直到屋外声息具寂,方才深深吐纳一口气,盘膝坐开。未几,又闻廊头长短响了三声,接着再度传来木屐绵绵不绝的轻细磕擦。
第14章 Ⅺ 长庚第六
薄暮时分,盘旋在城区上空的防空警报终于停歇,赵长庚逆着人流,走向早已人去楼空的上珧国大。橘红的晚霞浸润云脚,远处明德楼大钟敲响整点,铜声遥袅,徘徊于整齐丛立的校舍之间,仿佛哀回低泣。赵长庚突然再迈不出一步。
响午过后,最末一批文史院学生在校方组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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