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19章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地,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心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争日常经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有利可圆。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绔线的,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质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
“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加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指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切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要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跟。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抛,半空旋转一圈—一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奇+shu网收集整理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乔了!”只怕它冒儿咕略地又给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卜…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的,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源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死。——总之,他所学,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去。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
单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的,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如此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团穿上了厚底靴,-“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
他吐气扬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风光。他要整个天桥来来往往的扔他铜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风光。
唐老大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啊玉,不错,不错,有瞧头,不错呀!”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见到儿子成长了,熬出头来,霎时间眼睛竟红了,说来说去是“不错”。
志高也重重地紧紧地互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
再补上一句:“将来可别忘了哥们。”
怀玉佯装气了:“什么将来?今天也没过。”
想起此番上场,来不及问到师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来,只问:
“还可以吧?没出错吧?”
他注意力竟没集中到怀玉身上来,只管把金宝往后台厢位里照应着。
怀玉见师父像是有事在身,满腹疑团,只得一旁下校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脸。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镜中窥看,丹丹道:“怀玉哥好本事呀!”
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来看,好不好?”
“天天看?”
丹丹不语,只怕一语道破了。
忽地听得金宝的呕吐声,把吃的东西,全还出来了。金宝呼号:
“我不要活了!”
广和楼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寻常,风风雨雨地传出去。一直以来,六扇儿门的马司令对魏金宝是“另眼相看”的,不单包了票子捧场,也送来水钻头面,金宝的一身行头,总比别人要体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总是低低头便过去了。—一昨几个晚上他逃不过去了!马司令请了酒席,着金宝去陪着,席间倒是露了点口风。吓得金宝忙推了:
“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领了。马司令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马司令听了,冷冷地站起来,拔出手枪,就把席间相陆的一个美少年给毙了。这美少年也是唱戏的,一出《游园惊梦》中演丽娘,水袖轻拂,拂去他三魂,马司令收了进门,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宝见扬眉之间,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罗长袍,脸色刷地白了。
马司令曾这么地疼着他呢,给他穿上等丝织品,长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时候,便是盛开着。如此的装扮着,布料全在瑞歧祥定织,有时下个令、,苏州的高档绸缎马上送过来挑选…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毁弃他于一旦。
马司令一枪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给抬出去了。只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了吗?今几个晚上只有你啦!”……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了,倒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只劝道:
“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上,谁知横里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
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接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权分,务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
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拉?”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搭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全,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一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个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宝贝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的不可收拾,千百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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