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第14章


方丝萦抬起头来,透过一层泪雾,她看到那孩子的半边面颊,已经又红又肿,她用手轻轻的抚摩著亭亭脸上的伤痕,接著,就一把把亭亭拥进了怀里,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著,一面痛楚的喊:“亭亭!噢,你这个苦命的小东西!”
亭亭被方丝萦这样一喊,不禁也悲从中来,用手环抱著方丝萦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方丝萦的怀里,她“哇”的一声,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在她们抱头痛哭之际,柏霈文轻轻的走了进来,站在那儿,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说。
方丝萦拭干了泪,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抽噎。推开亭亭,她细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的面颊上擦著。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强的对亭亭挤出一个笑容来。说:“别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现在,去洗把脸,到楼下把我的纸包拿来,好吗?”“好。”亭亭顺从的说,又抱住方丝萦的脖子,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她跑下楼去了。
这儿,方丝萦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语,好久,还是方丝萦先打破了沉默。“这样的婚姻,为什么要维持著?”她问,轻声地。
“她要离婚,”他说:“但是要我把整个工厂给她,做为离婚的条件,我怎能答应?”
“你怎会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的。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站起身来,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脸,柏霈文恳求的喊了声:“别走!”她站住,愣愣的看著柏霈文。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带著痛楚,带著希求。“你怎么会走入我这个家庭?”
“你聘我来的。”方丝萦说,声音好勉强,好无力。
“是的,是我聘你来的,”他喃喃的说:“但是,你从哪儿来的?那十五月的下午,你从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吗?”
“对了,另一个世界。”她说,背脊上有著凉意,她打了个寒战。“在海的那一边,地球的另一面。”庭院深深13/59
柏霈文还要说什么,但是,柏亭亭捧著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喘著气走了进来,方丝萦走过去,接过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离去,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带著满脸深思的神情,仔细的,敏锐的,倾听著周围的一切。“亭亭,过来。”方丝萦喊著,让她站在床旁边。然后,她一个个的打开那些包裹,她每打开一个,亭亭就发出一声惊呼,每打开一个,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开了,亭亭已不大喘得过气来,她的脸胀红了,嘴唇颤抖著,张口结舌的说:“老——老师,你买这些,做——做什么?”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师!”那孩子低低的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轻触著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著满头金发,穿著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一个是有著满脸雀斑,拿著球棍的男娃娃,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娃娃之外,还有三套漂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的。亭亭摸了摸这样,又摸了摸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著方丝萦,低声的说:“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的望著她。“你看,那是金鬈儿,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娃娃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诉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头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边,她拿起这个娃娃,又拿起那个娃娃,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的、一叠连声的嚷著:“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接著,她又拿著那金发娃娃,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的喊著:“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西,好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轻轻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噢,老师,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著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啊!”
孩子捧著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著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著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责备谁的意思……”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著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著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这样说太残忍!”“这是你‘太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你有个好孩子,”她故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到底还有父亲呀!”“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
“打开它!”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两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著一张小小的照片,她瞪视著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著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丝萦注视著,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这是我唯一还保存著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欢照相,这是仅有的一张了。”“含烟?”她喃喃的念著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叫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量著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著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但是,她在。”“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在那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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