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第30章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她索然的说,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扑掉她裙子上的落叶,看样子,她准备离去了。但,她并没有马上走开,站在那儿,她又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冷冰冰的声调说:“就是这样,突然间,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会吃草的女孩子,从陌生的地方跑来,把一个原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我瞪视著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头脑,不知道她说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种淡漠的,带著些轻蔑意味的笑。继续说:
“你不感到奇怪吗?我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你的母亲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多年没来往的老朋友?为什么我父亲会收容你?你是谁?孟忆湄!就像这名字这样简单吗?你到底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的父亲又是谁?你到我们罗家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瞠目结舌,皑皑的问句是咄咄逼人的,顿时,我也困惑迷糊了起来。我是谁?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对于罗宅,我像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吗?“你的母亲是谁?”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问句,我的母亲!难道……难道……难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头,把皑皑加给我的阴影一起摔掉。“哦,”我迎战似的说:“皑皑,你想把我导入一条迷途吗?最简单的事让你分析起来,可能变成最不简单的!而你又不能体会吃一根草心的小乐趣,你是个思想古怪的人!”
“是吗?”她问:“你认为这是简单的问题吗?吃草心!除了牛和羊这种动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听说童话中有一种小天使,靠草叶花心和朝露为生,你是个天使吗?”她审视著我,点著头说:“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个复仇天使!”
复仇天使!我头一次听到这样荒谬的天使名称!我复仇?我复谁的仇?失恋使皑皑神经错乱了吗?还是她想要错乱我的神经?皑皑把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拢了拢,开始向树林走去,走了几步,她又掉头对我说:
“你错了,忆湄,我不是一株菟丝花,说不定我也是棵劲草呢!只希望你别残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著。菟丝花!劲草!看样子,那一夜我和罗太太的谈话,偷听者还不止中□一个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乱而纷杂,情绪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的发著呆时,忽然间,有只手冰冰凉的搭在我肩膀上,碰著了我的面颊。我大吃一惊,恐怖的回过头去,是堆著一脸傻笑的嘉嘉!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按著狂跳的心脏,有些生气的说:“你干什么?嘉嘉?”“花——”她憨笑著说:“谢了。”
花谢了?当然,这已经是秋末时分了。我望著嘉嘉,她仍然穿著单衫,怪不得手冻得那么冷。难道没有人照顾她的服装吗?我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开口毛衣,站起身来,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说:
“这件衣服给你,多穿点,别受凉!”
她愣愣的注视著我,用手拉著毛衣的前襟,我简直无法分析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慢吞吞的,她转开头去了,一面走,一面单调的重复的说:
“花谢了。花谢了。花——谢了。”
我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丝花,真的,花——
已经谢了。菟丝花28/41
13
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著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中□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我和中□”,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份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中□坐在落叶堆中,凝视著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著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中□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著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中□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著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著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的抬起头来,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著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著我。“五十五次!”他说。“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著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分占著书桌的两端,烤著火,听著雨声,望著雨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著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著,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著,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如何收法?”我问。“眼睛看著书,心里想著书!”
我的眼睛看著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著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著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羞。”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著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的说:
“这是英文,这是国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楣的裙子!我们相对站著,我瞪著他,他瞪著我。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著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著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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