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第20章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涛汹涌的生命里,竟还能觅得一方清凉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运,能蒙老天如此疼宠!
“少爷……”她摸着他的热泪,亦是心疼落泪。
被迫成长的滋味不好受,这担子太重了,更何况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气,可我一股气闷苦难受。”他幽幽地道。
“这不就吐出来了吗?”她轻拍他的背部,当作是继续帮他拍出秽气。“还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不说了。”他倚上了她,将头贴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气很难受,气会喘不过来,胸口很闷,脑袋很胀,还会头痛……”
他突如其来的贴近令她感到惊慌,但她随即释怀。既然少爷总是从她这儿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宠爱他吧。
“好呀,那少爷就别生气,我帮你缝个大娃娃,你生气就揍它几拳。我先说了,你可别在上头写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缝了。”
“我该写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语气幽微,轻勾一抹苦笑。“我这公子哥儿只懂享福过好日子,什么都不懂;当初应该积极介入我爹的营生,想办法扭转过来,今天也不会有这个局面了。”
“你想扭转,老爷会允许吗?是少爷聪明,故意装疯卖傻,啥都不管,否则今天就不止老爷被抓去关了。”
她总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观云一颗心好似融在温水里,身子也变成了轻轻飘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费力气,自自然然地就让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岁第一次跟爹去拜访官老爷。”他恍惚陷入了回忆里。“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爹竟可以为了一块出产好木头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让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钱给贪官,贱价买下,砍下木头赚大钱……他是我爹,我无能为力。刚开始时我会质疑,却换来一顿臭骂,说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办法送钱补偿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爷抄经,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强度了吧?至少目前还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害怕侯家会像江家一样败个精光,而我会走上江四哥的命运。”他语气里仍透着一丝不安。“我怕这个家还是会垮掉……”
“少爷永远不会变成江四爷。”她以手指轻轻顺过他头上的白发,柔声道:“侯家和江家也许遭遇类似,可江四爷有他自己江家的命运,他走他自个儿的路;而少爷是侯家的少爷,你只能以侯家少爷的身分去承担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抚触轻柔,言语却如金钟玉磬,重重地敲击着侯观云的心。
当年,江照影无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抛妻别子,陪伴老父流放边关,终致潦倒归乡;而侯家虽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条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责任和能力将侯家扭转回正轨,他已一步步走向阳光,又何必一直回头望顾江家那片阴云呢。
他再也无需惧怕。
是谁,陪他捱过困厄痛苦,让他明白了自己已长成一个真正懂得承担的男人?
将来,他又希望谁能陪他走过每一天的日子,就像这样,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远远?
他抬起脸,见到了一张闪动慧黠灵光的娇柔脸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也许刚开始时,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她在一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朝夕相处,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加深了他对她的依恋。
他是不是爱上了这种依恋、也爱上了一直伴在身边的小泥球?
出门前的亲密感觉回来了,他有一股强烈的想望,愿将她放在心上,珍重地爱惜这个知心伴侣——她就是他心爱的人啊。
“依依……”他压抑着声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为什么以这种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头狂跳,慌忙缩回了手,长长的睫毛眨下,掩盖住惶惑难安的瞳眸。
“少爷,你累了吧。”她将他覆身的大巾子拿开,拿来他的衣服披上。“你坐着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帮你烧水。”
“依依,不要走!”他蓦地将她拦腰抱住。
“少爷,这下子跟我撒娇了?”她双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强自镇定,笑道:“别老光着身子,我帮你穿……”
极度异样的酥麻感急速从腰肢窜升上来,她全身一阵战栗,小嘴张着,再也无法出声,眼前立刻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姿势,他的手掌顺势滑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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