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曲》第5章


此次攻击赤霞和长坑,也因关系到佛朗基人的丝绸及瓷器买卖,所以他们参与了一份。
货拿到手,他们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门。
汪直将迟风带在身边,想让他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迟风回忆起这一段,尽管早已身经百战,但童年的初次远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学会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维持平衡又不会呕吐;学会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两船间飞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杆的最顶端,更是他的拿手绝活。
很快的,脱了几次皮,晒成小黑炭的他,倭话和佛朗基语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们走的是澎湖屿一线,有段是海流甚急强的黑水沟,正是前一年因飓风而无法接近的目标。
在大船离开无烟岛三天後,迟风看腻波浪和海鸟,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现。
在一个晴阳历历的午后,当他吊在桅杆极目眺望时,在白蓝强烈的映照下,忽见一大片浓浓的绿色,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那是什麽?”迟风稚声地问。
“东番岛。”汪直回答说。
“有人住吗?”迟风觉得那青翠的绿在濛濛岚云中,恍如蓬莱仙境,说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据说有东夷人,但我没有真正见过。”汪直说。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挤过来欣赏,那高壮的巨脚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长,忍不住赞叹一句,“IlhasFormosa!”Ilhas是岛,Formosa是美丽的意思。
迟风後来了解,佛朗基人穿过半个世界,看见茂美蓊郁的岛屿,都爱叫“福尔摩沙”。
也许西洋来的人都记不住,也发不好“东番”这两个音,因此“福尔摩沙”就成为这大岛的特有名称。
船平安到达澎湖屿,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迟风一直记得那旺盛充满生机的浓绿,但真正能泊进大岛的湾岸,向岛内探索,则是好几年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为问新愁,
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後。
……冯延巳·鹊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岁次癸亥,闽东浦口县城。
今天是天妃娘娘出巡祷祝的日子,妈祖宫前人潮挤得水泄不通。铃铃铃!殿内有黄袍道士洒酒念经文;当当当!殿外是巫士们洒血赶妖魔。各种牲礼祭器,花花绿绿地排列著,令人目不暇给。
远远望去,宫庙的青瓦顶宇,香火缭绕,紫气冲天,而人仍不断由各地聚集前来。那些百姓大都走了几个时的山路,身扛所有的家当,如此跋涉,不过是怀著一颗最虔诚的心,想求一年的平安顺利。
他们的心是急躁的,因为这数十年来,不歇止的天灾人祸,让百姓们连苟活都成了无奈。
人祸自然是指倭患。沿海的几县,常燎原成战场,倭人来时凄惨,官兵经过时亦苦,终年没有宁日。
好不容易偷个平静时日能出海捕鱼,偏偏又遭逢飓风,吞没船只,连个尸骨都找不到。
在这凡事靠天的情况下,人们对女海神妈祖的信仰就更热烈了。
尤其是这两年,有个皇帝赐封过的活观音住进了浦口城,每次祭妈祖,就由她现身亲迎,更使得此地的妈祖宫声名远播。有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看那观音小姐一面,彷佛她就是天妃娘娘降世的化身,能带来福泽。
在万头钻动,长炮短炮噼哩拍啦的声音中,不时可听到本地人对外乡人介绍著,“这观音小姐姓王,闺名燕姝,是翁家的表小姐,平常是不大见得到的。据说她十三岁时就显神通,被选入金銮殿内,陪皇帝一起祭天,来保佑天下万民康泰。”
“她真的那麽灵验吗?”外乡人问。
“当然啦!传说她就出生在妈祖娘娘的香案桌下,那时外面的海贼可是杀得天昏地暗,而当她落地时,妈祖还派燕子来掩盖她的啼哭声,这不是受万灵庇佑吗?”
“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外乡人连声说。
“可不是吗?”本地人说:“自从这位“风里观音”来了以後,我们浦口城方圆百里内,再没有倭人来犯,连俞总兵都啧啧称奇,特地派他的儿子来参拜哩!”
俞大猷总兵是福建地区最高的抗倭指挥将领,连他都对“风里观音”另眼相待,可见王姑娘有多厉害了。
外乡人的眼眸内问著光辉,脸上布满真心崇敬的神情。
“来了!观音迎妈祖了。”许多兴奋的声音叫著。
是那一顶缀满鲜花的漆红彩轿,金碧辉煌的轿身飘飞著长长的彩带,一位盛装丽人坐於其中,如被瑞霞团绕,根本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呀!
外乡人一辈子没见过那麽美的景象,不禁眼眶微湿。若不是前後左右挤著人,他说不定真会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哩!
翁炳修是真的跪下来,只差没有磕头了!
怪怪!在这举城欢庆的时刻,平常最爱亮相,显示自己富贵双全的翁大老板,怎麽会在书房内,头冒冷汗又簌簌发抖呢?
翁家是浦口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他们的店面占满最繁华的大街,卖的有从江浙、安徽、江西,甚至北方内地来的各种货品。
若你开口要暹逻或苏门答腊的香料珍宝,翁家也有,但在海禁政策下,千万别问来历,否则,东西没到手,还会遭惹一身祸。
如今他们养了个活观音,声势更是扶摇直上,在这迎妈祖的大日子里,店前早摆著大碗吃、大碗喝的流水席,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忙碌的夥计们一直在纳闷,向来不错过这呼朋引友场合的翁炳修怎麽会不见踪影呢?
过了中午,一位理帐的管家想起有事要向老板报告,匆匆穿过店的後门。
後门外是个天井,两边各有圆形的水糟专供拴马和喂马用的地方;正对面是一道极高的白墙,有门无窗,为翁家的私宅,没经召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管家看看左边的水槽,见那匹红棕色的马仍静静地在那儿喝水,便想到早上到访的客人卜先生。
卜先生并非生客,大概每年会出现一、两次,带的都是南洋奇货,翁炳修当然将其奉为上宾,不敢有所怠慢。
但这回却诡异得很,卜先生一来,谁也没寒暄,就立刻和翁炳修关在书房里密谈,连外面的喧天锣鼓都充耳不闻。
管家深思一下,还是决定不打扰为妙。
书房在内院右侧的二楼,翁炳修的妻儿甥女都去赶庙会了,仆人也离得远远的,四周非常安静,静到能听见幼鸟在梁下细啼,及风穿过回廊的呼啸声。
书房墙上那精雕的乳白象牙,被卜见云轻轻放回原位。他转过身,用阴冷的口气说:“王伯岩带著货物跑了,我仍然就只有找你。他很清楚後果,若他不及时出现,浦口必遭血洗的命运,你们翁家到时也只剩废墟一堆了。”
翁炳修再明白不过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海上走私的暴利。当年他决定赚这铤而走险的钱时,便已听闻私船舶主们的凶狠残暴。
只是这些年,偶尔出现的卜见云都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士绅状,再加上有甥儿伯岩为外应,两方论起交情,就常令人忘记他海盗残忍的本色。
“见云兄弟,你晓得我有八十条命也不敢骗你,我对伯岩的下落真是一无所知。”反正跪都跪了,翁炳修就低声下气的继续求饶道:“事实上,从他四年前由杭州逃到海上後,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你可还是我们中间的联络人……”
“但他不是我的外甥,而是你的外甥,找不到他的人,我们就找你,这道理很简单。”卜见云拿起一对红珊瑚烛台,瞧那彤红凝艳的颜色,一看就知是难得的珍品。他又开口,声调更冷了,“当一个人选择海上的生活时,岸上的亲族就是人质,这是众所皆知的规矩。”
“见云兄弟,你行行好吧!为了伯岩一人犯的错误,就得牺牲浦口城几万人的生命财产,这太说不过去了。”翁炳修苦兮兮地说。
“说不过去吗?你仔细想想,过去几年,闽浙粤东一带有多少城镇和财主就是这样平空而起,又平空消失的?是不是像蚂蚁一样?”卜见云刚说完,双手一松,一对美丽的烛台就跌成碎碎断断。
夭寿喔!那可是连送俞总兵都舍不得送的礼呀!
翁炳修的心在滴血,但身子也不停地打冷颤。卜见云已表明清楚,人命和财富,在他的眼裹不如一只蚂蚁。
天呀!这三年多来,自己到底是和怎麽样的人打交道呢?望著卜见云似岗石雕刻般的侧脸,翁炳修心慌地明白了,他甚至摸不透这个人的年纪、个性、来历,和真实姓名呵……
卜见云个儿结实瘦削,皮肤黝黑,有历尽江湖的沧桑,也有身经百战似的粗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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