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曲》第13章


戚大哥?不会是戚继光吧?迟风的脸都绿了,这位副总兵的戚家军,由矿工农民组成,训练严格。在海寇圈里虽传著“俞龙戚虎”,但戚虎的威猛,要比俞龙更胜一筹。
俞家军加上戚家军,他怀里的这尊观音,可“抱”得有些棘手了。
“你知道王伯岩吧?”戚继光问。
“知道,他是王姑娘的大哥,已失踪多年了。”俞平波说。
“据海上来的消息,他也有了船队,盘据一方,出没在东番和澎湖屿一带,和佛朗基人走得很近。”戚继光说!“我怀疑这劫持和他有关,翁老板其实心里有数。”
“不会吧!翁老板只是一般的生意人……”俞平波说。
“平波老弟,在闽地的生意人,没几个是“一般”的。”戚继光笑两声说:“若我猜测正确,东海上又会有一番血战了。”
谈话声暂停,似有人来报告什麽,皮靴走远,又慢慢的恢复安静。
燕姝全身发热,时间一久,又让她感觉昏昏沉沉。
迟风则陷入深思,手仍在她腰间和唇上,下巴轻擦她头顶细发,两人也快成塑像了。
终於,雨停了,戚继光又命令人马开拔,勉强听见他说:“我们往南方搜下去!”
因此,他们认为燕姝会去澎湖屿?迟风冷笑一声,偏偏他们是往北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迟风才允许她出来。
燕姝全身僵硬,几乎站不直,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回头看,见他正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出神。
“怎麽啦?”她问。
“你咬的。”他面无表情说。
原来是她因为太紧张,不自觉地含咬他蒙堵她的手,他没吭声,她的牙齿陷入他的手指,留下点点血痕。
“呀!是我不好。”她红著脸说,内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内心充满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呀!她摇摇头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入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诱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宫,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阳,突破雨後层云,在天妃宫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著。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後,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麽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麽都没留下。
骨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後,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麽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著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麽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麽?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麽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於,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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