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第24章


世事一向奇怪:当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会特别注意,事主如耿耿于怀,好事之徒马上大感兴趣。
倚梅见他俩坚持要走,只得无奈送客。
才走到大门,乃意不经意抬头,看到半掩着门的书房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慑住。
她轻轻对男伴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把车子开过来,等我五分钟。”往书房走去。
维真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
乃意走近书房,轻轻推开门,房里光线柔和舒适。
有人对她说:“乃意,请进来。”
乃意如被催眠,双腿不听使唤,轻轻转到沙发另一边去看个究竟。
没有错,她没有猜错,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正是美与慧。
只见穿着高雅黑衣的两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请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礼。”
乃意受不了这一击,低声嚷:“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梦中人,”她停一停,“抑或,我此刻就在做梦?天啊,千万别两者分不开来就好。”
只见她俩笑不可抑拍拍沙发椅子,叫乃意坐到她们身边,方便讲话。
在真实的光线看去,美与慧的年纪,仿佛不会比乃意更大,“真有办法,”乃意赞叹,十岁八岁时见她们,也是这个样子,总也不老。
发式服装含蓄地依附潮流——慢着,看出破绽来了,“在梦中,你们穿白色衣服。”
“好眼力。”美赞道,“瞒不过你。”
“你们到底是谁?”乃意低喊。
慧诧异,“不是一早已经告诉你了吗?”
“不,除却担任痴情司,在真实世界里,你俩扮演什么角色?”
“呵,我们只是过客,没有身份。”美微微笑。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慧笑一笑,“近来风流冤孽,绵缠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
乃意似懂非懂,不过她已习惯美与慧的言语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谢谢你帮了岱宇,我们感激不尽。”
“我并没有出什么力,”乃意腼腆,“是她自己帮了自己。”
慧莞尔,“那么,至少你也帮她自助。”
充其量不过如此,“我还没有开始呢,”乃意起劲地说,“正想拉拢她同韦文志律师,还有——”
美忍不住笑着打断她,“够了够了,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
慧提点乃意,“一切顺其自然吧。”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这个担子,她倒有丝舍不得的失落。
过半晌她问慧:“到底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
慧笑着说:“噫,大作家,读者们还等你慢慢写出来看呢。”
乃意骇笑,“我?”指着胸口。
“为什么不是你。”
“我就算写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乃意尴尬地笑,“又来了,你俩真是哑谜专家。”
这时美与慧已不肯多讲,一人一边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实在感激不尽。”
乃意见她俩有总结此事的意思,顿悟,“我们可是要道别了?”
美与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来,“舍不得舍不得,不要离开我,岱宇一事已经证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摇摇头,“你这个痴人。”
慧劝道:“憨紫鹃,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凉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无比震荡,“谁,我是谁,你们叫我什么?”
偏偏区维真在这个时候推开书房门进来,“乃意,你对着满架子的书说什么?等了二十分钟都不见你,原来在此演讲。”
乃意再回头,已经不见了美与慧。
落地长窗的白纱帘拂动,也许她俩已经过露台兜往大厅,但是更有可能,她俩己回到幽微灵秀地去了。
维真见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处,不禁摇头说:“越发钝了。”
他拉着女朋友离开甄宅。
乃意非常惆怅,这是最后一次见美与慧了吧。
但愿她俩精神时常与任乃意同在,否则的话,一个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现实世界来,问维真:“我们到哪里去?”
“约了岱宇呢,忘了吗?”
凌岱宇穿着最时髦的五十年代复古红底白圆点密实泳衣,身子浸在水内,双臂搭在池边,正与一个英俊小生说话。
那人,看仔细点,正是韦文志律师。
游泳季节尚未开始,天气清凉,泳池里没有几个人,岱宇兴致这样高,可见心情不错。
韦文志递一杯酒给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脸,笑起来,把长发拨往脑后。
区维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内,十分困惑,轻轻问乃意:“一个人,可以这样靡烂地过一辈子吗?”
乃意“嗤”一声笑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城内若干名媛,就是这样过生活。”
维真便不再言语。
过一会儿,乃意说:“我觉得韦君真适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补充她的不足。”维真早已与女友一个鼻孔出气。
“你看他俩多享受多陶醉。”
过一刻,乃意看向维真,不知恁地,他俩从未试过沉醉在对方的怀抱里,从开始到现在,乃意与维真始终维持文明友好的关系,互相关怀,却不纵容对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绝对没有着迷。
可惜。
维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维,他温柔地说:“爱可燃烧,或可耐久,但两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惊呀,“什么,”她赞叹,“谁说的?”这话闪烁着智慧。
维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为什么任乃意没有构思这样好的句子?
维真又说:“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体。”
“但是你会照顾我支持我,会不会?”乃意充满盼望。
谁知维真无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尽力而为,也不会变成超人,假如空口说白话,只怕令你失望,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全心全意站你背后。”
听了这话,乃意愣住。
忽觉无限凄凉,原来想真了,他们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关死劫,都得靠自身挨过,天如果在明天塌下来,他顶不住,她也顶不住,不过,乃意想到维真一定会在该刹那把她搂在怀中,已经泪盈于睫,哽咽起来了。
她还要装作不在乎,把头转到另一边,故作讶异状说:“岱宇过来了。”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见乃意,便轻轻问:“怎么样?”
乃意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谎话,乃属必需。
难怪维真嘉奖地微笑。
岱宇发一阵子呆,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讲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强,适应能力高,确是个贤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输。
乃意问:“你呢,你打算玩一辈子?”
“不知道,没有打算,管它哩,懒得理。”她喝一口香槟,咯咯咯笑起来。
年轻有为的韦文志就是为这个着迷吧?
都会中人人朝气勃勃,孜孜不倦,为什么?为些微利益,为子虚乌有的名气,为一时锋头,渐渐演变成蝼蚁争血,再厌恶,亦不能免俗,沉沦日深,不能自拔。
忽尔在功利社会遇见对俗世俗事毫无兴趣的女郎,香槟作伴侣,跳舞到天明,至情至圣,心无旁骛地纵容私情,饮泣、欢笑,都毫无矫情。是值得着魔。
韦律师为此几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干。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将工夫赶完,脱离劳形之案牍,奔向岱宇那蔷薇色天空与她进入另一个逍遥世界。
他绝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于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没有意义,怀着恐惧,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无时无刻不想缠着她。
韦文志自嘲地问乃意:“此刻我处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终结。”
“可是,凌岱宇感情书可能是本巨著,长达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痴儿,亏你还读那么多书,这等浅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经受用不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过在浩瀚宇宙其中一个小小星体上暂时寄居数十年,说什么天长地久,废话。”
韦文志看着乃意,心中激荡不已,一股痴念渐渐释放开来。
乃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韦文志也自笑起来,过一会儿,自去侍候岱宇。
维真轻轻问乃意:“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我见他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样子。”
乃意笑:“我同他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维真也笑,“我才不相信两句话会令他醍醐灌顶,感激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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