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第20章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
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
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
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 ※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 ※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
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qi书+奇书…齐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象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
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象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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