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第18章


〃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
宦楣号啕大哭。
〃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声答:〃是。〃
宦太太说:〃我觉得好疲倦。〃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你贵庚了?〃
〃五十五。〃
〃与家父同年。〃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
司机答:〃小姐你好记性。〃
〃他们生活很幸福吧?〃
〃托赖,还过得不错,老叫我退休,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么样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女儿见我成天唠叨,受不了,问我输掉多少,贴补给我,嘱我以后不要再玩。〃
〃呵。〃宦楣发呆。
看,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
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便不再说话,讪讪地退下。
过不多久,自由缓缓走近,坐到宦楣身边。
〃母亲睡了?〃
自由点点头。
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但却不是艾自由。
〃宦晖呢?〃
自由很平静的回答:〃在收拾细软。〃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
她神色一点不见有异!
〃他说你已经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丝马迹。〃
〃你不怕?仍然义无反顾的等他?〃
〃他说稍后安定下来便派人接我。〃
〃跟他过逃亡的日子?〃
〃怕什么,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几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离乡别井,或许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过世。〃
宦楣不得不承认,〃宦晖还是有一点点彩数。〃
〃你呢,你同邓律师可以从头开始?〃
宦楣低下头,涩酸地说:〃我与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误会。〃
自由仰头,看着天空,〃你看这些会眨眼的星,传说每一颗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
〃谁说的,星的命运,也受奇异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来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觉,屏息等到深夜,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房车,悄悄开上来,停在路口,接应的人来了。
父亲卧室的灯光闪了一闪,宦楣立刻到车房去。
不久有两个人影自图画室长窗掩出,轻轻走过花园,上了车。
车子随即开走,宦楣尾随在后。
她比他们更熟这条路,她自另一头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们驶至,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怀疑有人追踪。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向郊外驶去。
路至一半,车子已非常稀疏,前车早已发觉有人尾随在后,宦楣看见她父亲回头张望,认出她的车子。
前车缓缓驶进一条私家路,宦楣惊疑不定,这条路对她来讲,殊不陌生。
车子停在路旁,司机跳下车,沉着的向宦楣走来。
他问:〃你一个人?〃
宦楣点点头。
〃请你立刻把车回驶,否则我们拒绝完成任务。〃
宦楣说:〃我要与父兄道别。〃
那司机说:〃一分钟内你不离开,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头,看到父亲朝她打手势,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车子掉头,驶远。
她把车停在公路的避车处,手臂抱在胸前,过了十分钟,她往回驶。
不用人带路,她都知道前车的去向。
他们一定准备从水路走。
宦楣把车往回驶,静静停下,她取出一具电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尽头有一个私家码头。
宦楣来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轻轻驶离码头,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载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码头中段向它挥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为浓雾所遮掩,速度奇快,几乎即时去得无影无踪。
公海自有接载的大船。
宦楣叹息。
她仰起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静地用很普通的语气说:〃你还不出来,想躲到几时去?〃
她身后嘁嚓一响,一个人影自矮树丛中钻出。
宦楣跟着说:〃冀轸出入口公司:没想到你负责运进运出的是人口。〃
那个人不出声。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
宦楣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没想到你做的是这些勾当。〃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宦楣转过头来,看着黑衣黑衫的聂上游。
〃真奇怪,自古做贼的都爱穿黑色夜行农。〃
聂上游知她心中气着,不与她辩驳。
〃为什么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贼中之贼?〃
聂上游仍不做声。
〃今晚没有香槟招待?〃
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鲸吞几口,用手背擦擦嘴,颓然倒在沙发里,〃多谢你成全两个疑犯。〃
聂上游坐下说:〃我只不过听差办事。〃
宦楣摆摆手,〃全世界的刽子手都这么说。〃
〃是宦先生本人与总部联络,老板方叫我执行任务。〃
〃当然,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全是社会的错。〃
〃我不能告诉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晖预先通知你。〃
〃呵,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待我都已仁尽义至。〃
〃眉豆,原谅我,这件任务关系重大,不能从我嘴里泄漏消息。〃
〃刚才我也险点坏了你们的大事,差一点点,你的手足以为我会大义灭亲,向警方举报。〃
聂上游维持缄默。
宦楣又喝了几口酒。
命运总使她碰到同一类的男性,他们总是忠于任务多过一切,无论黑道白道,她总没有在他们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败。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渐渐和暖,精神放松,人生观也变得不一样。
她问聂君:〃近年来那么多大案子,冀轸的生意很好吧?〃
聂上游实在无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这下可都明白了,可记得我们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国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没有走,你赚不到佣金。〃
聂上游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该走了,我还得编一个故事,使每一个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适宜驾车。〃
〃我可以应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较好,那具电话随时会响,说不定有什么更重要的货等着出埠。〃
她走到车旁,脚步一样笔直,但她找不到车匙,聂上游已经把它收起来。
〃坐过去,待我来开车。〃
〃我不要领你的情。〃
〃我恐怕你这次会事与愿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宦兴波与宦晖在何处落脚,只有我可以与他俩联络。〃
宦楣抬起头来发呆。
聂君把她推到邻座,发动车子。
〃我从没有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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