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第38章


“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坐,盘著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著走开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最后,她手里拿著仅余的一页,正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却突然住了手。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间的记录,这是仅有的一页了。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事实上,这页既非第一本里的,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这只是千千万万页数中,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她握著这张纸,沉思良久。然后,她把纸张铺平在膝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带著种虔诚的情绪,开始阅读:
“今天,为了那个老问题,我又和江淮呕上
了。整晚,我想尽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贴
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后,我和阿金出
去吃消夜了。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谁知,江淮却坐在我
房里等我,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苍白著脸,用
那对憔悴的眸子瞅著我,他一动也不动的瞅著我,
瞅得我心都碎了。于是,我对他跪下来,哭著喊:
‘你饶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比我好
的有成千成万,你何苦认定了我?你难道不知道
我已非昔日的我,残花败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里,还是什么话都不说,
然后,他也跪下来,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
的嘴唇……他使我那么昏乱,那么茫无所措,那
么心酸,我主动给了他几千几千几万个吻。然后,
他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
飞散的灰尘,简直聚不拢来。我喊著说:雁儿在林梢34/35
‘老天可怜我,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
吧!一个干净的、纯洁的、纤尘不染的我吧!让
那个我服侍你终身,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如果
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江淮、江淮,’我忽然兴奋了,
我大喊大叫著说:‘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比
我漂亮,比我有才气,比我纤小,比我逗人怜爱
……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愿意去英国吗?’
他粗鲁的推开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独
的走了,我在窗口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
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
虔诚,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诚心诚意的褥告:
‘上帝,怜他一片痴情,给他第二个我!这样,
我将死亦瞑目!’”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著森森的凉意了。她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痛……她握著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著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著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著: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就唱著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著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著,在下意识的重复著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著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著,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著,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著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一沉思,她打著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著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凛,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悚栗。她凄楚的、苦恼的低下头去,自语著说:“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来,是他不再要我!我几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头,她不能再停留了。时间已晚,她要赶到机场去办手续。她对那坟墓再无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后,她在“心韵”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才发现自己虚弱得随时都可以晕倒。坐在心韵那熟悉的角落里,她忽发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经在这儿找到她。历史可不可能重演?于是,她依稀彷佛,觉得每个走进来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绞痛了她的五脏六腑,而上飞机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吧!等待?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为什么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压制下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拨一个电话,主动的拨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只需要说七个字:
“请你把我留下来!”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绝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讨厌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讨没趣?但是……但是……但是,总值得一试啊!这思想开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烧起来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骄傲,自尊,虚荣,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电话机边,拨号的时候,她的手指颤抖,握著听筒,听著对方的铃响,她竟全身冒著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点,只要你不再生气,只要你……
对方接了电话,一个女性的、年轻的声音:
“喂!我是方明慧,您找那一位?”
“江淮在吗?”她的声音抖得好厉害,以至于明慧听不出她的声音。“哦,江先生今天没来上班,大概在家里。您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话?”“哦!”失望使她的头发晕。“不用了!”
挂断了电话,她记起另一个号码,他家里的号码!她再拨了号。握著听筒,对方的铃“叮铃铃……叮铃铃……”的响著,她心中开始疯狂的狂喊:“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求你接电话吧!江淮……”铃响了十几声,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心中一片冰冷,绝望的感觉把她彻底的征服了。她握著铜板,忽然想,她似乎还该给江浩打个电话,但是,说什么?一声“对不起”吗?她给他的伤害,似乎不是这三个字所能解决的。算了吧!她又想起她那零乱的公寓,她早已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她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房东,那些衣服可以捐给救济院。但是,算了,到伦敦后再写封信来交代吧!时间不早,她不能再担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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