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第32章


“阿息!”唐玲一喝,“你冷静点,我们回去再想办法。这样,今晚先住我那儿。”
方伟泽说:“你们那里有孩子不方便,还是去我那边吧,地方虽然比较小,多住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心灰意冷的阿息轻摇螓首,拒绝他们的提议:“我回家。”她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唐玲和方伟泽也不再多说话。
回去的路上阿息坐方伟泽的车子,期间她一直沉默,头就那样靠在玻璃窗上,闭着眼睛,仿佛万分疲倦再也不能睁开,微光下衬托着她颀长而白皙的手,像是一具没有血色的木偶。方伟泽的心激烈地跳动,有一种莫名的疼痛,一寸寸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沉吟半晌,温煦地笑:“阿息,我们到了。”
她木然地半睁开眼,机械般去开车门,手被方伟泽一把箝住了,他的眼中满是疼惜:“阿息,你过得好不好?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阿息颓然地摇头,然后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声谢谢。方伟泽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在阿息腕上的手暗中加大了气力,他哑着嗓子问:“这七天,你都和他在一起?”
阿息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不要让他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力。
这句话,像一支箭,迟钝而缓慢地插进他的胸膛,心痛像是层叠的潮水翻腾过他的灵魂,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方伟泽轻轻伸出手指试着去触碰阿息的脸颊,不出意料地被她避开了,他挫败地握紧了拳头,突然带着她的身体拉向他的怀里,攫住阿息的头狠狠吻了下去。
因为曾经长久完整地拥有过,所以不甘失去。
阿息不躲也不避,只有眼泪一直流,她的嘴唇冰冷,血色极淡,夹杂着泪水的咸涩,仿似永远都温存不了的冰山一角,方伟泽终于放开她,拼命摇着阿息的肩膀:“你不爱他对不对,你在报复我对不对,阿息,你不能这样,我什么都不要,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求你,求你别离开我。”他将阿息的脸扳过来看着自己,她板滞的眼神落定他身上,思绪仿佛飘到了很久之前,但他知道,她看的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方伟泽吻去阿息脸上的泪珠,却有更多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喃喃在她耳边低语,他不知道阿息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一味地重复又重复:“我不想再错下去……求你……给我机会……我们重新开始……我什么都不要……真的……什么都不要……”
他在车上坐了多久,方伟泽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的躯壳,没有灵魂,也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车里的烟灰缸已经满了,火星一点点黯淡下去,风一吹,青色烟灰倏忽而飘,跟着过去一起死在这淡漠的天光里。
童年开始他就学会了克制自己,过着按部就班严谨的生活,不随便表达情感,严肃而认真地对待每一个问题,任何一种出轨的行为和思维绝对不允许在生活中出现,即使是偶尔的放纵也会自责不已,他实在太希望父母和周围人对自己满意,但他深知背后隐藏的是自己复杂的情感——包括尴尬、自我憎恶、曾经的自豪和被压抑的野心。他要出人头地,不希望在贫穷的山村里过一辈子,也只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于心里,谨慎和小心翼翼地生活,一招棋错只会满盘皆输,他不允许出现一步差池和纰漏。贫穷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实际上,贫困让人没有尊严,他过够了那样的日子。是阿息帮他打破了这些叫他疲惫的条文框架,带他走出那个世界。
他疲倦地启动车子,手指触到那枚水晶相框,似乎仍可触摸到那氤氲的微温气息,她的笑容那样澄净透明,流波转盼,就像冬日里最暖的那一抹阳光,融化了他心中的不安与躁动,愿与她携手这静好岁月,安稳现世。喉际哽咽得疼痛的他,痛痛快快地流下了眼泪,多年来苦苦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
他一路疾驰,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脸上倾泻不止的泪水,窗外的建筑树木灯光飞快地掠过,像是电影的快镜头,一幕幕光与影在他脸上变幻流淌,所有所有叫他抛诸身后,包括时间,包括爱与恨。
一个红灯的当口,有辆车过来,在他面前“吱”一声停下,方伟泽以为自己会死,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隔了很久都没感觉到疼痛,他缓缓睁开,面前的车窗摇曳而下,露出一张不施脂粉,肤色白净的脸庞,浅笑盈盈:“方总监,好久不见。”
他的神经松懈下来,泊了车,尾随素衫人影进了咖啡厅。
方伟泽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微微牵起唇角:“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梁藤安哑然失笑,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调羹沿着杯壁搅了一圈又一圈,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方总监是去年夏末回国的吧。怎么,找到要找的人了?”
方伟泽拿烟的手一顿,神情有些怔忡,点头又摇头,无力地靠着椅背苦笑:“夫人,您知道我不喜欢卖关子。”
“很好,廷伯看上的也是你这点。”梁藤安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直说了吧,我们做个对双方都不会吃亏的买卖,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对她的事,也一清二楚。”
方伟泽紧张地睨了她一眼:“你别动她!”
梁藤安眼底闪过一丝根本难以觉察的得意:“放心,只要你把阮小姐留在身边,帮助靖琪顺利进入纪家,我是不会对她怎样的。怎么样,抓住女人心,要不要我教你一个办法——釜底抽薪。”
燃烧又熄灭的烟头,点点余灰在空中徐徐坠落,笑容在方伟泽脸上渐渐变得稀薄:“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声音一如平常,无丝毫起伏。
梁藤安抿一口咖啡,满意地笑了。
是梦,她又做梦了,黑暗的梦魇像是凌厉的恶鬼之爪,越过遥远的时空,疯狂地朝她逼来,紧紧扼住她的脖颈,教她无法呼吸。阿息频喘着气,细细的汗珠一颗颗漫过全身汗毛,没有灯没有光,四周都非常得静,静得像死亡即将来临一样,她却知道那里黑压压坐满了一大群人,被告席上的男人低垂着头,阿息尽了全力也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审判长空洞而清晰的声音在当中回荡:“本庭现在宣判,全体起立,被告人……犯抢劫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宣判完毕,现在闭庭!”一锤定音,鸦雀无声的旁听席上顿时一阵骚动,灯光随之亮起,而那个男人的面目也逐渐清晰,身边的人瘫跪在地,双手紧捂着脸,拼命克制濒临崩溃的叫喊终于拔峰而起。
阿息慢慢地扬起眼睫,映入无神眼瞳中的,是苍白的天花板,回忆戛然而止,像平滑伸展的丝绸乍然断裂,她撑起身子打开楼下叩了许久的门,门外是个陌生的男人,虽文质彬彬,却暗藏着摄人的气魄,眼神中带着犀利锋芒:“阮小姐,黄总等你很久了,车上谈。”
阿息木讷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一辆加长型林肯前,曹助理早已命司机放下了隔音板,一丝不苟地在车外候着,黄芸松松挽着一髻,身着深黑套装,浑身透出一股干练利落的气韵,她摘下墨镜朝里挪了挪,语气冰冷:“进来说。”
在见到黄芸的一霎那,阿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一些她不敢想的事,无意中忽略掉的细节开始在脑海里浮现成形。
她曾听店里的小姐说过,吴丽焘买通了局里几个人,他们在每次警方行动前都通风报信,因此警方很难搞突然袭击,她不太置信地盯着黄芸,试图从她眼中捕捉到一点讯息,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那薄施脂粉的脸上,形成了一层阴影。
阿息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
黄芸的嘴角扬起一丝懒洋洋的赞赏,面带轻蔑:“你们这些蝇营狗苟我见得多了,不用点手段不知道利害关系。阮小姐既然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为人家长的良苦用心,只要你保证不再出现在远航面前,令堂将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关于令尊的问题也就到此为止,相对的,你也能得到一笔不小的好处。这是五千万支票,除去偿还公司违约金,余下的够你母女衣食无忧地过下半辈子。”黄芸的目光犀利地穿过来,浸到阿息心里去,那些记忆里如珠玑般刺耳的嘲笑,一下一下又生生劈斩而来,“方先生年轻有为,对你也一心一意,两位不失为一对良偶,远航这孩子这次玩得不知分寸,你也不必当真,一些不可能的人与事,又何苦多想,再说了,就算有可能,齐大非偶,丝萝托乔木,才子配佳人,门当户对才是正道。你就当做了一场梦,也该醒了。”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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