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第3章


“好吧!你可欠我个人情哟!”惜梅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盘。因为用的是自家产的乌龙茶,茶叶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烫的开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壶来泡,陶杯来盛。
她将茶端到客厅口,深深吸一口气。
厅内摆着福州运来的红木家具,太师椅、大理的桌,墙上几幅字画。比较有异国风味的是,带着大铜锤的白鸣钟及两把日本的古剑。
她把茶放好,仍空无一人。她觉得奇怪,也同时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里,催茶偏催那么紧。
正要离去,门帘掀开,有人走进来。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胆刁奴时,他已往太师椅一坐,准备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声:“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么可以乱坐乱喝!”
他吓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时,马上露出一副相当开心的笑容,英俊的脸带着轻佻说:“椅子是给人坐的,茶是给人喝的。我是人,为什么不能坐、不能喝?”
她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被激上来。但她在黄家也只是客,不好呼上叫下的赶人,只忍着气说:“你要坐、要喝茶,就到下人房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懂吗?”
“下人也是人,哪儿喝都一样。”
他嘻皮笑脸他说完,端起茶杯便往嘴边送。惜梅气不过了,拿起茶盘就往他手一挡,茶杯斜倾,滚热的茶就淋到他腿上,他惨叫一声。
“你活该!”她带着复仇的快意说。
惜梅回到厨房,仍十分激动,一张俏脸乌云密布。
“怎么啦?”正在照镜子看水泡的昭云问。
“你说天底下有这种人吗?…。”
惜梅才说到一半,阿枝嫂就匆匆走进来,叫嚷道:“三小姐,你刚才用的青草油呢?邱二少爷不小心被热茶烫到了,需要擦一下。”
“你快拿去。”昭云递上小瓶子说。
“邱二少爷?”惜梅傻了眼,她结巴地问:“你说……,你说……他现在人在客厅吗?”
“是呀!腿都红肿一片了。”阿枝嫂又火速离去。
天呀!惜梅捂着火烧般的脸颊,她闯大祸了!
“惜梅姊,你到底怎么啦?像见到鬼了?”昭云狐疑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我……我回去拿一些烫伤的药来!”惜梅语无伦次的说。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绕着小路快步走回,内心纷乱不已,脸上的赤热久久不散!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从来不是那种坏脾气、颐指气使的女孩子,为何碰到邱纪仁,就完全失去理智,几句话就可以激得她方寸大乱?!
这位邱二少爷也真是的,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一身灰溜溜的田庄人衫,又桃木炭、又粗鲁又无文,怎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呢?!
其实她早该警觉的。他若是真的工人或伙计,绝不敢如此无法无大的与她争论。他这么有恃无恐,和她一句来一句去,她就该先问明他的身分!
如今想这些却太迟了!他和哲彦是好朋友,以后又可能成为昭云的夫婿,迟早要见面的人,却有那么尴尬的开始,她像泼妇般推他又烫他,简直羞死人,挖个地洞钻都不够!
她愈想心愈凉,十分忧戚地回到朱家,吩咐伙计送药去黄家,便闷闷地关在房内,望着一窗绿竹发呆。
去年秋天订亲后,哲彦常回来看她,两人客气地聊天,偶尔会提到纪仁。哲彦对他满是赞赏,说他多优秀聪明,多有正义感。
哼!优秀聪明?她看他却像无赖一个,粗野又轻浮!害她表现得不得体又不庄重,他不是说她讲话像婢女吗?
半斤八两,谁也怨不得谁!
他向哲彦告状怎么办?万一他烫得严重怎么办?哲彦会一笑置之,还是因此看轻她呢?
还有昭云……。
有人在敲门,惜梅打开一看,是大伯母。
“哲彦来看你了!”春英说。
天呀!惜梅忙对镜整装。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不!不可能!邱纪仁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只晓得是黄家小姐。黄家各房小姐那么多,他哪指认得出?!
“上个粉吧!哲彦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是从大稻埕来的邱奇Qisuu。сom书二少爷。”春英又说。
什么?邱纪仁也来了?这下子当面对质,跑也跑不掉,一定会闹出一场风波,千万见不得!
“哎哟!大伯母,我的肚子突然好痛,恐怕没办法见客。”惜梅立刻弯腰哀叫,一副痛不欲生状。
“怎么啦?刚刚才好好的,是不是中午吃坏了?”春英忙摸她额头及脉。
“我也不知道。”惜梅按着肚子说:“我必须去厕所。你代我向哲彦道个歉,说我生病,今天不能见他了。”
“他难得从台北回来一趟呢?”春英迟疑着。
“我这样,能见他吗?”惜梅又哀叫一声。
“好吧!我待会叫你阿公给你看看。”春英说。
大伯母前脚踏出,惜梅就从后门溜走。穿过竹林、田埂路、茶园,来到一个可俯瞰秀里镇的小山的。
因是冬季,草木萧条。秀里溪在山脚鸣咽着,时见时不见,沿岸有妇女在洗涤衣物。阳光反射水面,闪着翠玉水晶般的莹洁光芒。
她是想见哲彦的。上次他回来是半个月前,众人环绕下,也说不上两旬话。毕业及考试在即,他夜以继日拚着,返乡时间必定愈来愈少;接着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彦玩在一块,两人还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没有哥哥哲夫的锋芒外露,总是憨憨的。她当他是哲夫的弟弟,压根没想到长大后会嫁给他。
哲彦到中等学校后,才慢慢崭露头角,形成自己的风格。直爽、重义、踏实、坚持理想,是他给她的印象。
那段时间,两人各忙课业,很少机会遇见。偶尔匆匆一瞥,他都会先脸红低头。即使惜梅开始看爱情小说,仍没把哲彦当成未来夫婿的人选,或甚至幻想的对象。
她内心若有什么欣赏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既多情又善吟咏,曾参加过诗社,汉诗及日本俳句都能来上几句。
他和宽慧是惜梅认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对了。
哲夫在日本求学时,所寄的情书,惜梅都拜读过。讲春之落樱,秋之枫红,再加上缠绵俳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动容。
惜梅还记得,宽慧在油灯下读信,每每至脸泛红晕、双眸流光,让人如何不怀想爱情的神秘与伟大呢?!
这也是惜梅在众多说媒亲事中,对哲彦首肯的原因。虽然哲彦不爱写信,喜欢棒球和剑术,和哲夫个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细胞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惜梅对哲彦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后才开始的。一种女人有了归属的宿命观,一旦如春芽苏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许,都寄托在未来良人的身上。
他们之间终会迸出美丽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彦赴日留学,希望距离及思念,会激发他写情书的灵感,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做个永恒的见证。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觉前景美好。突然邱纪仁的脸冒出来,那调侃、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泼她一头冷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她今天不去黄家就好了!现在惹了这桩事,就家心头飘块乌云,沉甸甸的驱之不去,真让人难过。
道个歉可以了事吗?
不!他也应该说声对不起!
唉!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先回家再说。她出来已经够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捞茅厕坑了!
言妍……成灰亦相思……第二章
第二章
总督府在二月八日废止农历新年,日本警察管制得紧,不准台湾人有任何私下的庆祝活动。
在对祖先传统的怀念及对高压统治的恐惧中,气氛是十分沉闷的。总督府又进一步,在三天后,规定台湾人改换日本姓名。
在数十年的隔离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脚步,强调与本国同化的“皇民化运动”,无非是想拉拢台湾,成为其战争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对汉族有浓厚忠贞的感情。日本的侵华战争,在祖国大地所造成的生灵涂炭,使他忧心叹息。于是他吸着长筒水烟,皱眉沉思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了。
那时大家都没想到,两年后台湾会成为战场的一部分,饱受轰炸缺粮之苦,一批批志愿兵征南洋送死,处处是家破人亡的哀嚎声。
此刻,战争仍在远方。
秀里镇,过了春节,就是采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热闹滚滚起来。
弯弯曲曲的山坡道,郁郁葱葱,满是新绿的茶园。采茶女背着竹篓,双手如飞,采着茶枝顶端最鲜嫩的“一心二叶”。
初春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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