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第11章


一开始,柯纳的野心不大,刚开张的小公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国性货运公司竞争,无异是以卵击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东岸为主,只做区域网络式的经营,规画一些区域的重点路线,再把价格压得比大厂低。在一年之内,他就站稳了脚步,公司帐面出现营馀。
他本来想继续以区域营运方式再多走几年,然而,次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的全盘计画。
他的前任老板,莫桑先生,中风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虽然有雄心抱负,却缺少经营的手腕。在半年之内就让一间营运状况还算不错的公司亏损连连。这段期间,莫桑先生的身体状况稍微恢复,可是右半身仍然将永远瘫痪。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继续亏损下去,不是办法。
透过了几个中间的朋友,他联络上柯纳。
“柯纳,你甘愿屈居於小小的区域运货线吗?”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边嘴角,嘶哑低唔。
“我是务实主义者,有几分实力就先做几分事。成立自己的事业,最忌讳的就是躁进。”柯纳扶起前任老板,平稳地喂他喝几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这样的实力够不够?”老人家直言不讳地问。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惊讶。
“没错!”老人缓缓点头。“小柯,我们两家公司合并,你看如何?”
※※※
同年年底,莫桑、葛瑞两家公司正式合并,总公司设在美国中心点——堪萨斯市。柯纳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权,莫桑先生占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给大约翰,莫桑子女,罗杰兄妹俩……等等散股。
於是,在满二十八岁的那一年,柯纳由昔日的一介司机,成为“莫桑葛瑞”的执行总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学士学位。
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同时修了两年的中文学分。大学毕业之时,他已经可以说写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来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续恶化,终於在八个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将手中的股票全部转售给柯纳,变换成现金,移居到欧洲去。
柯纳正式成为公司的主要股东,并将公司名称改回原先的“葛瑞货运股份公司”。
※※※
“柯纳人呢?”
“没见到啊,早上他不是还在办公室里?”
“他中午说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没有再进来。”
“不会吧?赶快打他的手机联络看看!”
“会不会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来堪萨斯了,他老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不通!他好像关机了!”
“哇靠,那现在怎麽办?”
“亏大家辛辛苦苦弄了个什麽惊喜派对,这下子寿星跑了,果然是“惊喜”得有够彻底!”
“你给我闭嘴!”
“你们兄妹俩别吵了……”
总公司办公室霎时闹成一团,看热闹的人看热闹,吆喝的人吆喝,寻找失踪人口的人继续找人。
※※※
从他的三十岁生日宴上逃脱的柯纳,人在何处呢?
黄沙连天,苍茫的景致依旧。
无论世界如何通坛,时势谁起谁落,五十号公路永远以它一贯的荒荡空寂来面对一切。
长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烟,无止无尽地通向天际,偶或有一两辆车呼啸而过,除了白烟之外,对这块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麽。
“卡车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丝文明,夜晚的霓虹招牌,也准时在六点半亮起。
一部卡车缓缓驶进餐厅前的空位,与其他几部大车并肩而泊,驾驶座上的人熄了引擎,却没有立刻跨出车外,只是静静坐在车里,看著日头的最後一丝馀影。
夹著沙尘的风缠绵在车身四周,不愿离去。
黄沙如雪。
雪……
已经六年了,这个名字仍然会轻易地跳进他脑海。
六年来,柯纳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念头。
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执著什麽。找到她又有什麽用呢?她可能嫁人了,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离过两次婚,正处於第三次婚姻里。
时间都已经过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经忘怀了他。
可是,一颗心,就是不死。
这些年来,他投注太多时间在学业及事业上,无心去经营一段认真的关系,身边虽然来来去去也有过几个人,却总是无法长久。或许因为如此,才使得曾经被他放进心底的她,更显得深挚而难忘吧?
从起初只是执意的想寻回所爱,到後来的想得到一个解答,直至现在,“寻找雪”的念头已经成为一个迷咒、一种习惯,根植在他的灵魂底层,变成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达成的目标。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无补,好歹总是有个结局。
当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纸道别函啊,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疮。
六年前,他在此地与心爱的女子相会了;六年後,在他满三十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处,为过去画下一个正式的句点。
他查看後视镜,六年後的柯纳,与六年前的柯纳并没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间少去了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多添了人世体验带来的风霜。
这六年来,“卡车小子”也改变不多。
推开店门,一样是油腻的汉堡味扑鼻而来。以前他常在这样的休息站里出入,没什麽感觉。这些年来生活环境好了许多,重新再回到卡车小子,除了那股怀念的感觉之外,他不得不承认,味道稍微呛鼻了点。
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一整个下午,想想也真是难为了娇嫩嫩、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听说你现在成了大老板,发达了。”店主人克里夫发现,竟然是睽违已久的老客人,眼睛一亮,马上从吧台後迎上来。
“别折煞我了,我还是以前那个“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旧的白衬衫和烂牛仔裤。
“气势不一样了。”克里夫摇摇头。“来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进吧台前。“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厨房弄一个牛肉堡来,自己踱回吧台後和他闲聊。“你呢?结婚了吗?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东方小新娘怎麽没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还记得她?”
曾经,他怀疑自己其实是陷入某种迷离的幻境,梦醒了,一切回归到现实,梦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虚假的。原来他不是唯一记得雪的人……
“那样长相的女人,很难让人忘记。当初我记得你连一顿饭都不肯好好坐下来吃,非带回去车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们後来没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睛。“那她还把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是想做什麽?”
柯纳一震。“什么东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个人开了车来,放了个包裹在我这里,说是等哪一天你亲自到来,再交给你。我还以为你们小俩口在玩什麽甜蜜的藏宝游戏,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沿路放纪念品、将来路过时再去找出来怀旧的把戏,有一阵子州际公路族们很流行玩这种游戏。”
柯纳的心跳突然从平稳急遽加速到几乎发病的程度。雪为什麽会托放东西在克里夫这里?又为何不告诉他?後来他半工半读地开卡车时,虽然经过卡车小子无数次,可这里是他们初次相会的地方,他独独无法忍受一个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来再不曾停步伫足。
如果他永远没再回来,岂不是错过了?
克里夫消失在内里,窸窸窣窣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小盒子,盒口以透明胶带封住。
“就是这个。不好意思,被我压了六年,外表有些脏了。”克里夫探头探脑的。“里面到底是什麽东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纸盒很轻,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写了一个小小的日期——那是雪离开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为只是来凭吊过往的一段情,却万万料想不到得来一样出乎意外的礼物。
他的脑中一团混乱,抱著盒子步伐不稳地奔出店门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车上,从杂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稳刀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胶带拆开。
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淡淡飘出来,散漫在空气里。
这丝香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柯纳呆呆捧著纸盒,突然生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期盼。
他该看吗?如果看了之後,同当年那纸快递送来的短函一样,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绝对会当场心血狂喷,奔进沙漠里把自己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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