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96章


福临勉强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内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内三院改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内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内阁大学士比内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色,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高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满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济度思忖再三,殿阁大学士不应高过正六品……”“什么?”福临吃惊地说:“内三院大学士还是正二品呢!〃济度不动声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说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断过:“内阁不能与六部同级,大学士不能与尚书同品,免得内阁职权太重,有碍皇上理政治国……”内阁的殿阁大学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授大学士通常称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礼敬、要拜托宰相调理天下大事。此刻,济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门里的员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县中,州官的副职是六品,拿员外郎和州同的品级加给文华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这实在不伦不类,荒唐透顶!气得福临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扬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态令济度吃了一惊,抬起头:“皇上,你这是……”福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断断续续地又笑又说:“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诲,哈哈哈哈!……去吧!……”济度默默站了一会儿,担心地说:“皇上保重!〃福临一面笑一面频频挥手:“……去吧去吧!……我没有发疯!……”济度走了,福临还在笑,笑!他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扩展的,被他们挤压了;他要提高的,他们硬往下拉!他被他们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发一样突然,福临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股暴怒烈火一样蹿上来,撞着胸膛,烧上头面,他象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武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张花梨木的精致小炕桌,连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双手高高举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说那些脆弱的器具,连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条四处迸飞,吓得里外侍候的太监一个个合眼、闭嘴、低头,心里乱扑腾,真怕皇上迁怒自己,脑袋搬家。
福临大踏步出了暖阁,出了乾清宫。他走得飞快,不管不顾。御前侍卫和太监们一窝蜂地跟在他身后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华门,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后停在门边。他既不回头,也不动弹,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朕谁也不见!奏本全送内院。向太后禀知,朕在西苑。速召汤若望来西苑虚白室见朕!“一句一顿的命令发完,福临昂首挺胸地走了。
虚白室在西苑静谷的西北角,地势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间,被树丛的浓绿所荫蔽,深邃幽静,如在山谷。整整两天,福临和汤若望把自己关在这仿佛隔绝了人世的小屋里,只有几名御前太监才能应召进入。
长桌上摆满了瓶、罐、玉钵以及烧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满了书,线装的《本草纲目》和几本精装的羊皮面德文书尤其触目。福临想要知道那种极珍贵的琥珀油是怎样制成的,要亲自当一当制药师。
福临和汤若望两人一会儿翻阅书籍,研究制法,一会儿命御前太监干各种下手活。福临试图把琥珀化在一种奇怪的液体中。干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没做出来,福临又想制珍珠粉了。于是又查书、研究,动手制做。珍珠粉毕竟要容易些,到虚白室的第三天,福临坐在天平边,亲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称出三百包。这时,福临才露出汤若望熟悉的那种纯真的稚子之笑。
“玛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两银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亲手采制的价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两啦!〃汤若望抚着卷曲的长须,慈爱地笑道。
“是吗?〃福临显然很高兴:“我要拿一半进母后,五十包给皇贵妃,余下的都给你,玛法。你拿去给穷人治玻”“谢谢你,皇上。上帝会奖励你的仁慈。〃汤若望这时才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临也是一声叹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灵魂上了天堂……”福临微微一笑,虚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头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义,把夭折也当作幸福。他拉开话题:“多亏这琥珀油和珍珠粉,让我镇定了。玛法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推不动一座大山?〃问题古怪而突然,汤若望并不慌张:“一个人力量太校”“还因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临气冲冲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顷,他轻轻地说:“朕梦见朕在推一块石头上山,山顶松柏苍翠,云海壮观,可见旭日东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头竟越长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时朕便寸步难行,石头却长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动,一旦松手,它会向朕迎头压下,朕将粉骨碎身!……玛法,你会圆梦吗?〃汤若望摇摇头:“请原谅,我从来不信那个。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福临凝视着汤若望,很长很长时间,才低声说:“玛法,你一定能懂得……“他余痛未息,紧皱着黑眉,说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败的较量,随后便象多年前那样,真挚地望定他的玛法老师,准备得到安抚和对策。
汤若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合掌叹道:“主啊,饶恕这些可怜的罪人吧!〃他转向当年的学生,象个指迷长者似地谆谆告诫:“体面的中国人特别顾及面子,他所视为第一义务的是外表品行端正,无可指责。至于他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顾及,只要没人知道他的缺德、缺点,或是罪恶过失,他就胜利了。齐Qisuu書网这可真正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缺点,这就是虚伪!许多人决不承认怕死,总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孙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议政王爷们分明贪恋权势,却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变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们的道德训戒,以后的事情更难!欺骗、讹诈,哦,多么丑恶,上帝啊!……”有句话或许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玛法的道德说教使福临厌烦,玛法那纯洁的上帝离福临太远。面临这样严重的争夺,谁讲真诚谁就缺乏取胜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玛法不懂得华夏,他的上帝,不理解华夏!
玛法的说教却从另一方面点醒了福临。此时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为了集权在手,是怎样煞费苦心:不仅一边强调合议制,一边设置三院八衙门分去王公旗主议政会议的权,……用玛法的话说,这又是虚伪的,……先皇不是还做过几件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明而又残忍的事吗?还有,睿亲王多尔衮若不抄没削爵,福临焉能有今天?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虚伪不虚伪,这应该叫做:雄才大略!
福临倏然站起,仿佛心血来潮,十分兴奋地说:“好,朕也有对付的办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学士都降成正六品吗?朕就来它一个"照旧例兼衔",大学士兼理六部,仍旧正二品,看他们还说什么!哼!〃汤若望的说教忽然被打断,已是吃了一惊,听福临这么一说,好半天默不作声地望着年轻的天子,好象他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满是怜悯和遗憾。
福临心里毕竟知道正直、真诚、友爱这些玛法倡导的道德是好的,是对的,在汤若望这样的注视中,心里渐渐觉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声,重新坐下,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又抓住了他。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
顺治皇帝在学士王熙、冯溥陪同下,在西苑万善殿召见两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会寺住持憨璞性聪,他后来被请入万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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