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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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恐触了龙鳞招来杀身大祸,又不甘心眼见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顾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便走马灯似地纷纷往慈宁宫谒见皇太后,求太后设法劝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这些人又都掉头打道宣武门,去汤若望处求他帮忙。这样,天主堂前的那条街,整日价车如流水马如龙,拥挤不开。相识的仆从们见了面,代替互相问好的第一句话是:“汤老爷应了吗?〃回答者总是满脸忧伤地摇摇头,仿佛去参加了一个葬礼。
亲王显贵、部院朝官都来了。汤若望不胜其扰,却一直不肯答应。事情很明白,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谁敢去劝,谁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块“的!
天黑以后,汤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几乎把这个白发老人累垮了。他内心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忧伤。近两年来,他的这个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禅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执意不肯答应的一个原因吧。他的新来的助手,有一头深褐色鬈发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怀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汤若望心爱的莱茵白葡萄酒……这是南怀仁特意为汤若望带到中国来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带着怜惜,说道:“约翰,你的神情那么忧郁,……你真累坏了!”“谢谢。〃汤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轻轻舒了口气。
对面的苏纳神甫感叹道:“这些大人物,多么卑怯!自己没有勇气以死谏君,却要拉一位老人为他们挡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蓝眼珠一直望着屋顶,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中国的皇帝,比我们欧洲君主的权力大得多……嬷嬷他又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汤若望朝白乃心摆摆手:“不,不!那孩子决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白乃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还为他分辩?难以理解!
他对你不是越来越冷淡了吗?亲征这样的大事,你事先竟一点都不知道!〃汤若望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脸却突然涨红了,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全然是一个因委屈而伤心的老人情态。众人都看到了,又都避开目光,不忍看他。汤若望毫不觉难为情地推手帕拭泪,低语道:“哦,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苏纳神甫说:“那么,皇帝是要亲征了?〃白乃心对南怀仁说:“皇帝亲征,势必不可收拾。我刚从外面回来,北京城乱得要翻天啦!皇帝一旦将他的御林军都带走,京师畿辅之地定会大乱;皇帝若是战而不胜,天下大乱,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轻松、骨子里严重的话,使说话不多的南怀仁突然抛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天下大乱,对我教会有什么好处?满洲垮台、皇上不幸,对我们传教大事是利还是弊?〃他虽然越过白乃心的肩头凝视着墙上的圣母画像,说话也是轻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却使正在喝酒的汤若望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那么尖锐又那么沉重地看了看南怀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怀仁低语的重量。但是,殉道者毕竟不是可以劝说的,何况论年龄、论资格,他们都是汤若望的后辈。一片沉默落在了这间深邃、简朴的屋子里。
汤若望慢慢站起来,白须白发白眉,粉红的脸膛上笼罩着庄严和神圣,手抚胸前的十字架,徐缓地说:“好吧,我去。
为了人民的安宁,为了耶稣会的荣誉,为了传教事业的前途,也为了那可怜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掷,也是值得的。上帝与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专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祷告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无常,想到满洲嗜杀的野蛮旧习,汤若望向同伴们告别时,四个人都流泪了。后来,汤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泪,勉强笑道:“朋友们,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义的事业,上帝会看到的。〃晨雾弥漫,宣武门城楼变得遥远又模糊,在悲壮苍凉的气氛中,南怀仁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神甫远去,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不知他能不能生还?
紫禁城越来越近,汤若望渐渐从苍凉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变得冷静了。不错,近来皇上疏远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围着。
那些僧徒都是坚决反对天主教的,这对教会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许多年前汤若望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了,他长大成人,不可能还象小时候那么依恋他,又正在暴怒的火头上,这是汤若望处境危险的地方。不过,汤若望了解福临,知道他天资聪慧,有极高的判断能力,有极锐敏的目光。他不相信,连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势,福临会看不清。也许出于他高傲的帝王尊严,即使是气头上说错的话也不肯收回?对福临那种病态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们,一见汤若望,如同见到救星,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了,无非是问候、感谢、钦佩、催促。原来,整整两天了,没有一个人敢向皇上进谏。汤若望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显贵,只得静静听着。当召引太监传他上殿时,他才客客嬷嬷地一拱手说:“诸位为国爱君一片诚意,若望不胜钦佩,少陪少陪!〃说罢昂首挺胸地随着太监去了,毫不理会背后那一道道含意复杂的目光。
这位召引太监一向与汤若望交好,途中便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古脑儿细细说给汤若望听,并说:“皇上眼下已经有点安静,不象前两天那么大喊大叫了。”汤若望心里一动,或许福临已经明白过来了?但是他决不会自动撤销亲征的旨意,必须有人来给皇上台阶下。汤若望感到庆幸,这人可能就是自己。这对转变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对今后的传教事业真是大好事!
福临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色依然严峻,双眉紧锁,双唇紧闭,有力地昂着头,一副高傲中带着固执的表情。看到皇上这种态度,汤若望心头一凉、一紧。但是仔细端详,福临右手执一柄描金牡丹折扇,左手翻着一函《玉台新咏》,汤若望心中又是一热、一松。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况。
汤若望连忙趋前几步,跪到福临脚下,双手递上他昨夜在灯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随后便匍伏在地,不再抬头。他听到纸声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阅他的奏章。不待福临发问,他便很深挚地说:“触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于职守,有所见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万民所望。老臣以十数年忠诚,恳求皇上罢亲征之议,恳求皇上,不要使国家再濒临破坏的边沿……”汤若望说得感情激荡,曾经战乱的他,一时竟老泪纵横了。
沉默有顷,汤若望听到一声没有料到的那么轻柔的语调:“玛法请起。〃汤若望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福临的情绪已经完全变了过来,表情虽然只不过可称为平缓、平静,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温和的光泽。
“玛法一片忠诚,使朕心下感动。玛法的奏疏说得透彻。
毕竟玛法博古通今,见解精到。朕虽不敢与历代贤君相提并论,却也懂得从谏如流的道理……”福临大约还说了些别的,但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了。在皇上夸赞他见解精到时,他心里一轻松,顿时觉得四肢瘫软,差点动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常态,他又向皇帝建议说:“郑成功即使攻占金陵,也不是无法补救,只需拿出重饷,速派援军,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云贵大军回师攻战,郑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应召来乾清宫草拟诏书宣告亲征作罢的大学士和学士们,都以万分感激的目光向汤若望表示感谢。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紫禁城,汤若望出宫时,不论内宫还是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全都向他行注目礼;王公贵族对他点头微笑;满、汉文武大臣向他弯腰;一道一道宫门边的侍卫一递一声地高喊着:“伊里!〃向他致敬。他们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汤若望竟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想到将有许多显贵体面人物又会来拜望他,会把他当成国家的救星,他真觉得自己是个扶危济困的英雄了。他昂首阔步,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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