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115章


直到出了天安门,走上了东长安街,新科状元徐元文才温文有礼地一把攥住熊赐履的手,说:“啊呀,赐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会试殿试,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这两天你躲到哪儿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羁的气概竟一扫而净,穿上官衣还不到一天,已是标准的温良恭俭让了。
熊赐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实回答。此刻他才感到浑身难受,原来汗水把从里到外的几层衣裳都湿透了。
慈宁宫里,母子俩还在议论。
“母后,儿的眼光如何?〃福临得意地问。
“果然好。不负你两年来屡次复试顺天、江南举人!”“要不是丁酉顺天、江南乡试狠刹科场邪风旧习,哪能选拔出这样的真才!所以,许多汉臣对科场案议论纷纷,总说处置过严,儿至今不悔!〃太后看了儿子一眼:“顺天一案还罢了,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诛斩似乎多了些。〃事实上,顺天科场案只杀了开初李振邺、张我朴那七个人,其余的因顺治避免酿成大狱而全部减免。但随后揭发出来的江南科场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斩首,无一幸免。
顺治立刻答辩似的说道:“太祖皇帝以来,满洲便以婚姻维系蒙古。如今天下一统,用什么来维系汉民呢?儿以为科举最为得力。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龙伏虎,日后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未必不出于江南。严办江南科场徇私舞弊,杀十数人而获数万秀士之心,值得的!〃庄太后本想说郑成功围金陵,一些州县官望风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场案杀人过多无关,但是想到儿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被围的旧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她转了个话题:“恩科试毕,你也该休息休息了。“确实,为了禁绝科场流弊,自顺天科场案发以来,福临花费了很大气力,不仅亲自审讯、定案,还一次又一次地亲自出题、判卷,复试顺天、江南乡试中举的举人。这回开恩科取士,他又是从头至尾地全部亲自过目,劳累是可以想见的。
顺治笑道:“文事已毕,该捡起弓马了!时当秋高马肥,正好郊原射猎。〃庄太后心里〃扑通〃一跳,外出射猎,最是容易出事的场合!但她维持着自然的神态:“一定要近日就去吗?”“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顺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都去见见世面!还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孙们,来一次猎场较射,扬一扬我们爱新觉罗的天威!天下一统,原该高高兴兴庆贺一番;近日贡来的好鹰,也该显显本领啦!……”福临越说越兴奋,太后越听越担心。老天,他还要邀皇族同去射猎,这不是把自己送上门去吗?
“皇儿,〃太后迟疑地说:“射猎,到底不过是游乐,何必这么大张旗鼓,惹人议论?……”“额娘,〃福临笑了:“射猎是顺便小事,儿有大事要办哪!”“哦,什么事?”“额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祯皇帝陵吗?〃太后无话可说了。她懂得,这是福临应该而且必须做的事情。转而一想,让福临经一经凶险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备,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着儿子,低声用蒙语说了一句民谚:“草原上雄鹰的坚强翅膀,是在暴风雨中练成的。〃福临的蒙语不大行,连忙问:“额娘,什么鹰?〃庄太后笑了笑,说起了别的事情。
为了表示对崇祯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猎项目要放在祭陵以后。在到达巩华城、即沙河行宫的当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开阔场地上,召皇家子弟较射,十五岁以下的皇侄、皇孙和皇子一律参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台上,安亲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在御座后侧左右侍立。他们和皇上一样,都是一身戎装,想必在皇族子孙们的较射后,还要练练身手。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礼部尚书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围密集的侍卫,金盔银甲,补服花翎,在秋日午后的灿烂阳光中鲜明耀眼,把殿前月台装扮得如同一座彩楼。
较射的皇族子孙,年过十岁的每人射五箭,不满十岁的每人射三箭。箭靶放在三十步外,射手按着年龄顺序一对一对地入场比赛,有的挺胸凹腹、神气十足,也有的紧张失措、缩手缩脚。结果很平常,没有一个全发全中,也没有一个一发不中。他们的父兄大多在场,看看皇上没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龄最小的,就是两位皇子了。二阿哥刚满六周岁,号称八岁,三阿哥还不到六岁。眼看最后的几个十岁的皇侄孙就要射完了,安亲王恭敬地向皇上说:“皇上,两位皇子年岁太小,就免射吧!〃索尼从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乐一眼,也说:“皇上,王爷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万一受伤,太后不安。〃王公大臣们纷纷附和,不知谁的一句话灌进福临耳中:“箭靶这么远,身小力单,万一射不中……”福临勃然变色,腾地站起,眼睛闪着恼怒的光。他到底没有发作,终于缓缓坐下,斩钉截铁地说:“谁也不免!〃二阿哥第一箭脱靶了,月台上死一样寂静,谁也不敢看皇上的脸。福临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双唇,额上一条暴起的青筋在卜卜地抖动。
第二箭,中红心!
第三箭,又中红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称赞。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贺:二阿哥小小年纪,身手不凡,将来安邦定国,武功必定横绝一代。赞颂声中,福临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该他出场了,怎么不见踪影?
这时,安王和索尼又说,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时未到,就不必射了。福临对这个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却活了下来,是不是他偷换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爱的皇四子,有时福临对这个皇三子还隐隐感到厌恶。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临阵乱跑,却很叫人生气。福临的脸又阴沉下来,说:“找他来,一定要射!〃三阿哥并没有跑远。射场边围着看热闹的尚膳监养鹰鹞处的当值人员中,一个少年养鹰人引起了三阿哥的兴趣,因为他肩头站着一只状貌神骏、双睛猛鸷的青鹰。皇三子忘了射箭,竟跑到近处,目不转睛地打量那鹰。
“这是海东青吗?〃他好奇地问。
“回小爷,是海东青。〃少年见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确切身份,便恭敬地这么称呼一声。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东青光亮美丽的羽毛,少年连忙躲闪开来:“小爷当心,它啄生人,可厉害呐!”“怪不得书上说它玉爪金眸铁作翎呢,它准能拿天鹅!”“能!拿过好多次了!〃少年见自己心爱的鹰受到赏识,也很高兴,不由自主地夸赞着,〃它飞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儿,能看见草里的蚂蚱;停在树梢上,能看清云里的小雀;搧翅膀一飞,直冲上天,比流星还快,什么鸟都逃不掉!……““三爷,快走快走,该你射了,皇上要生气啦!〃一名侍卫跑了过来,打断两个孩子津津有味的谈话,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边跑边回头:“喂,养鹰的,你叫什么名字?〃回答声音很小,但顺风入耳,很清楚:“费耀色……”偌大的射场上,现在只有三阿哥一个人面对箭靶了。他是那样幼小,象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苗,象一朵红顶小蘑菇,象群鹰环伺的小雀子。他不觉得孤零、紧张、害怕吗?不。他全没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处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兴兴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开了架式。嗬,只见他抿着小嘴,眯起眼盯着箭靶,右手一扬,小箭〃吱儿〃一声飞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红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们的笑声、喝采声交汇成一阵欢快的喧嚷,射场立刻热闹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了。月台上一名侍卫大声喊道:“皇上谕令:再中一箭,赏穿黄马褂!〃这喊声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笑声中了。
皇三子瞄准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红心!
“噢!……〃人群欢呼了!年纪最小的三阿哥,成绩最好,连一直扳着脸的皇上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绷得住劲,一本正经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丝不苟地学着大人们的礼节,并不退回原处,反而一步一步从容地走上月台,跪在皇上面前。
福临故作不解的样子,问:“你要什么?”三阿哥仍跪在那里,不说话,只笑着向皇上望。
福临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拿黄马褂来!〃索尼笑道:“皇上,仓卒间哪里能有小褂?〃福临笑道:“大的也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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