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25章


他是一九六0年深冬告别人间的。
当时,你妹妹菁菁刚出生三个月。趁艺校放寒假的机会,姥姥把你接回了老家,我抱着菁菁去探望你爸爸。采石场的人和你爸爸相处甚好,没谁把他当右派看待,更没谁把我当成右派的亲属。沂蒙山人纯厚实在,我
赶到采石场后,乡亲们都来看我。有的给送几个地瓜,有的给送几个萝卜,有的给送些柴草,还有那很多安抚的话……
那阵子吃不饱,妈妈没有奶水,菁菁饿得直哭。
采石场旁有个很深的大水库,结了厚厚的冰。有位热心肠的采石工送来十几管炸药,带着你爸爸去炸鱼给
我熬汤喝。晚上,他俩凿开坚冰,把一管炸药放进水中炸响。次日早晨,炸死的鱼浮上来,通过冰层能看见。他俩便用钢钎敲个冰窟窿取出鱼。这样连着炸了几次,每次都能取回几条鲫鱼或鲢鱼。喝了你爸爸熬的鱼汤,我的奶水果然多了些……
到水库里炸鱼是不允许的,只能悄悄去干。炸鱼的法儿很简单,你爸爸学会后,就不让那位叔叔陪同了.他怕连累人家。
一天傍晚,你爸爸带上一管炸药又要去炸鱼。我说啥也不让他去了。因一连刮了几天西南风,天气转暖,我怕冰上担不住人,可你爸爸望了望襁褓中嗷嗷待哺的菁菁,转身又走了……
我惶恐不安地在屋里等他回来。不大会儿,传来一声轻微的炸响。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呼喊:“有人掉进水库啦!快来救人啊……”
我顿时明白是啥样的事情发生了,疯了似的奔到水库旁。暮色中,只见被炸开的冰块明晃晃地荡动,却不见你爸爸的踪影……
我晕倒在地。我不知道乡亲们是怎样把我抬回屋的
事后,我听说采石场的乡亲们一宿未睡,什么法都用了,仍未捞到你爸爸。水是那样深,又无法破冰行
船……
接着,又刮起几天西北风,整个水库被冻得严严的。
十多天后,我眼泪哭干了。你妹妹菁菁也夭折了。
转年春冰开雪融,仍不见你爸爸的尸首漂上来。五月间,水库捕鱼队开始捕鱼了,我托他们打捞你爸爸的遗体,只捞上几块白骨……
那一年,水库里的鱼好肥呀……
琴儿,我的琴儿呀!你想想,妈妈怎能再吃鱼,又怎会让你吃鱼呀!……
琴儿,这些年来,妈妈一直没有把爸爸的事告诉你。妈妈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把人生看得太坎坷,把社会看得太灰暗。妈妈是不相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而是想让自己的女儿用童贞之心去对待人生,多体味一些生活的甘美。现在看来,妈妈这样做很可能对你是有害而无益的。现实已告诉妈妈:幼稚,容易被人利用;天真,难免上当受骗;软弱,必然遭人欺凌!写到这里,妈妈想起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曾引用过这样的警句:“伟人们之所以看起来伟大,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跪着。站起来吧!”
琴儿,当妈妈向你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希望你能昂起头来,去迎接生活的风暴,去做生活的强者。尽管你是个弱女子。
信已写得不短了,仍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说。这些年,妈妈之所以能熬过来,是因为有你呀,我的琴琴!这
里,妈妈有两件事要对你说。
一是你再给妈妈写信时,请寄到陈煜家中,让陈煜的姐姐转给我。因妈妈还可能要出差。
二是妈想告诉你,陈煜一直是我喜欢的学生。需要的时候,可以请他帮助你,他是不会推辞的,他是可以信赖的。
琴儿,你是一只飞出窝的鸟儿了,既然没有妈妈的抚爱,你就自己去护卫自己的羽毛吧!
信看罢,望立刻烧掉。切切。
祝琴儿幸福!
妈妈
1969年7月18日
琴琴读罢信,满脸泪光莹莹。
经历是一个人理解任何道理都离不开的基础。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可能有很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来到这龙山工地,琴琴愈来愈感到生活的艰辛,妈妈信中所诉说的一切,更使她懂得了人生的不易。尽管她一时还难窥见生活的全貌,但从信的字里行间,她已悟到妈妈出事了……
“陈煜…”琴琴喃喃地说,“把妈妈给你的信,让我也看看。”
“遵照老师的嘱咐,我已把信烧了。”
“你……你知道妈妈眼下在哪里?”
“老师说她最近常出差,地址不定。”陈煜不敢正眼看琴琴,埋下头说。
“瞒我,你和妈妈都在瞒我!”琴琴啜泣着,“妈妈肯定是出事了……”
陈煜无言以对,背过脸去擦了下眼睛。
琴琴没有猜错。
随着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深入,琴琴的家又被抄了。抄出琴琴爸爸写的一部未发表的《论离骚》的遗稿,琴琴妈妈便以窝藏“右派变天账”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失去自由已是两个多月了……
这情况,琴琴妈妈已在信中告诉了陈煜,但却一再嘱咐,此事暂时不要告诉琴琴。
沉默片刻,琴琴抬起泪脸问陈煜:“爸爸是写过一篇啥样的论文,被补打成右派的?”
“一九五八年,你爸爸在校刊上发表过一篇题为《论李白的“傲骨”》的论文。”陈煜嗓子发哽,“文章中引用了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两句诗,结果招致了灾难,说你爸爸借论李白的傲骨,勾画出了自己的……反骨。”
二十四
连日暴雨,把整个龙山都泡酥了。
在“泥夹石”中掘进的荣誉室,像是随时都有解体的可能。支撑起来的拱顶上,到处出现了渗水、流沙、落石、掉碴
四个“上导洞”的掘进,均已达到或超过三十八米的长度。只差两米就完成掘进任务了。“锥子班”负责掘进的导洞已有三十八点五米。
上夜班的七班整整一个工班未敢开钻,光是排险石、清碴、加固支撑就忙得团团转。
“锥子班”来接班时,七班长忧心忡忡地对彭树奎说:“老锥子,可得留神了。看这架式,恐怕再也经不住排炮轰了。闹不好,要来个通天塌哪!”
彭树奎止住班里的战士,独自登上导洞,四处察看了一番。但闻潜流声、落石声、支撑木发出的吱嘎声,在恐怖地交响着。按《施工安全条令》规定,在这种情况,是绝不能再施工作业了。
他从导洞中出来,把其他三位班长喊来通了通气。另外三个导洞中的险情也都大同小异。
彭树奎提议,各班先停工待命。
四大胡子面带难色地说:“俺班的进度,比你‘锥子班’还差半米呀……”
“顾不得那么多了。闹不好要把老本全赔进去。”彭树奎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老四啊,咱可不能把当兵的命看得那么不值钱!”
四大胡子寻思了会儿,回身朝航导洞里喊了声:“四班.撤出导洞!”
另外两个班的战士也撤离了导洞……
四位班长一起直奔连部,向殷旭升报告了导洞中的情况。
洞中的险状,殷旭生何尝不知,他正为此焦虑不安。此时,一听险情那般严重,更是没了主意。思索了片刻,他无可奈何地说:“通知全连,先停工待命吧。”
四位班长离开后,殷旭升给秦政委挂了电话。
秦浩风风火火地乘车赶来。
在殷旭升、彭树奎和几个精明战士的陪同、保驾之下,秦浩把整个一号坑道巡视了一遍。回到连部坐下来,良久未开口。
导洞岌岌可危,外行人看了也要捏把汗。
“三十八米,还差两米……”秦浩心中数念着。
两米的诱惑力,对他来说是太大了。
他点起烟吸了一口,心灵隐蔽的一角展开了激烈的格斗:退下来,自己的一切努力将宣告失败,不仅贻人口实,更将会……豁出去,一发千钧,一旦出事,就不是死仨亡俩的问题奇Qīsuū。сom书,那又将会……石质再差的山洞,只要用钢筋水泥灌注,便会坚不可摧……对,应该命令被复连做好一切准备,待“渡江第一连”拿下最后的两米,便可挖掉洞与洞之间的隔墙,迅速将荣誉室的拱顶被复起来。那样,一颗定心丸便可稳住整个阵势!……绝路逢生,奇迹的创造,往往取决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大的成就要敢于担大的风险。量小非君子,自古成事者莫不如此!没有这种胆量,秦赢政何以筑成横卧东西的万里长城?隋炀帝何以开出贯通南北的滔滔运河?!……
一线希望,反复掂量。秦浩终于下了决心——飞驰的骏马不能怜惜脚下的小草,呼啸的列车不能顾及铺路的石子!
他抬起脸望着殷旭升,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点信心。
只见殷旭升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腰躬得更厉害了。
秦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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