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30章


请去做报告时,他还口讷脸红。然而,当荣誉、地位接踵而至之后,他震惊,他惶惑,他,心活了……
在他与彭树奎之间的地位显著拉开之后,他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是生活终于把“秘诀”悄悄地告诉了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坦然了。
出于这样一种人生信条,他渐渐地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锁进了灵魂深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
为了讨好上级,他可以拿提干做诱饵,去要挟彭树奎违心地揭发郭金泰。
为了搬开自己进身路上的障碍,恨不得置郭金泰于死地。
为了个人的政绩,可以去鼓励一个重病战士去拼死卖命,用最残忍的手段来雕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郭金泰一脚把他踢到了生路上的同时,也把他踢上了良心的审判台。
锈死的铁锁打开了。他的心却难以承受这负罪的折磨。他渴望赎罪,渴望解脱,渴望宽恕,渴望受惩罚后的轻松。他赶回来为彭树奎送行,就是为了求得这样的机会。他想到过,彭树奎会骂他,会痛骂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甚至希望彭树奎能揍他,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能得到点释罪的宽慰。然而,他连这样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来晚了。
连里包好的送行饺子已失去了意义,彭树奎和菊菊是悄悄离开营房的。
通信员把彭树奎留下的军装和信交给了他,他感到莫名其妙,匆忙抽出信来。殷指导员:
我和菊菊这就走了,不是回老家聊城,而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今生我们再也碰不上面了,留下
这封信,就算向你告别吧!
你,作为我的领导也好,作为我的同志或老乡也罢,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是在一起生活战斗了整整九年。九年当中,你我之间发生过不少矛盾,这都不必去说了。
老实讲,我恨过你,而且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我觉得恨你也是不公正的。在最危险的关头,你还是站在了我们战士中间,与全连共过生死。由此我想到,人,总还是有良心的呀!
我走了。你在部队还要带兵。没别的,只希望你今后做人能够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这几句话,算是一个老兵对指导员的恳求吧!
另外,半年前你曾给我家寄去四十元钱,至今还没能还你。我这里除掉路费,只剩下三十元了,还差十元
钱,就用这身军装顶上吧。望你能多加原谅。


战士彭树奎
信,从殷旭升的手中飘落下来,他双手紧紧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良久,他站起身来,挟起那身新军装,急忙朝龙头崖方向追去。
他登上龙头崖。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
雪地上,依稀可见两串脚印,彭树奎和菊菊早已走了。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走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那被雪覆盖着的十九座坟茔。
他久久地伫立在风雪中,悲怆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是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师首长住宅区的一栋小楼内,秦浩备下了一桌不失丰盛的酒席。
他已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
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客人,两个部下,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不少力的小人物来叙谈叙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殷旭升却迟迟未到。
客厅里很热,秦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开衫。他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杨干事带来的剪报本。
他粗略地翻阅一遍后,问身边的杨干事:“全面统计过啦?”
杨干事点点头:“统计过。围绕龙山英雄事迹的报道,加上评论文章,大报小报,总共见报一百一十七篇。”
“干得不错嘛!”秦浩高兴地拍拍杨干事的肩头,“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秦浩说罢,起身拉开了存放文件的柜橱,把剪报本放进去。无意间,他发现了自己两年前起草的那份关于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
这是他的“杰作”。只因在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内,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了圈圈,做了批复:“坚决照办”、“尽快落实”、“立即开工”
他抽出“报告”瞥了几眼,思忖着。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军首长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具体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了,万一……
他陡然感到,仕途虽已攀上了坦然的境地,回首望却是一道道恐怖的阶梯!
“总有一天党和人民是要算这笔血账的。”郭金泰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过不止一次。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Qī…shu…ωang|,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既没炼出钢也没炼出铁,但却锻炼了亿万民众,“大跃进”作为三面红旗的一面照举不误!龙山工程虽然报废了,却造就了一批英雄,鼓舞着千万人!账,不是应该这么算吗?!“目的是不足道的,运动便是一切。”他记不得这是谁的话了。他相信这才是真理。理解它,远比在文件上画个并不很圆的圈圈难得多……
桌上的火锅早已开得“咕咕”响了。
秦浩把“报告”放回柜橱,看了看表,对杨干事说:“不等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上下来,天已擦黑了。
秦浩派去接他的小车,还一直在营房等着。
从营房到师部,不足一小时。小车驶到距首长住宅区百余米的拐弯处,殷旭升叫司机停车,下车独行。他不愿让人看见他乘小车去首长家做客。
雪已经停了,天越发显得冷。他戴上口罩,慢慢地朝秦浩家走去。
推开楼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挂在眉睫上的霜化了。他摘下口罩,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秦浩和杨干事正在对饮,谈笑风生。
酒精的作用,秦浩的语调格外兴奋、高亢。
殷旭升走到客厅门前,又犹豫地止住脚步。他此刻的心情,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酒过三巡,秦浩微醺了,话语多了起来,声音也格外响亮。
“小杨啊,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能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了!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面,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对他的宣传,可以超过王杰!超过刘英俊!……”
“哐啷”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框上,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红光满面地迎了过来。
“咋搞的嘛!来,先罚你三杯。”
秦浩亲昵地把殷旭升拉到桌前。杨干事满满地给殷旭升斟上一杯酒。
“小殷呀,师党委已打了报告,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秦浩旋即举杯,醉眼猩红地转脸对杨干事说,“来,先为小殷的提升干一杯!”
殷旭升手哆嗦着端起酒杯,酒不时地从杯中溢出。须臾间,他镇定了,像在大塌方面前擎灯时那样地镇定了。他望着秦浩,惨然一笑,说:“军政治部主任同志,这杯酒,还是祭奠龙山的亡灵吧!”
说罢,殷旭升沥酒于地。
醉醺醺的秦浩猛一怔,脸沉了下来。
殷旭升放下酒杯,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秦浩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砰”地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尾声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早已漫平了记忆的沙滩。即便有几只贝壳留下波纹儿,也很淡很淡了。
打倒“四人帮”后,我高级军事机关重新确认,半岛的防御重点仍然在北不在南。八十年代初,军队大整编,D师的番号同他们的防御任务一起被取消了。
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
秦浩在军政治部主任的宝座上没坐多久,“九·一三”事件爆发,龙山工程与“五七一工程”之间被理所当然地划上了一条连线。秦浩被隔离审查。他先后写下了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所供认的罪行,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成为所在军区的一桩大案、要案。一个庞大的专案组,内查外调,历时八年,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耗资十五万元,却越查越乱。最后,组织上对秦浩一再交代党的政策,他方承认: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中,凡是他早就划了着重号的地方,——全是假的!
这样,能够落实的秦浩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惟一联系,是他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