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第51章


明时分他去挖排水壕沟的炸药,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大冬天挖沟本来就是一个馊主意,土冻得比石头还硬。
我还有其它什么选择?仰毒?猪场药箱唯一一把钥匙倒是在我手里。滴滴涕,敌敌畏,这些药的任何一种,只要有足够的剂量,都能送我上西天。要不就采用最传统的死法:上吊。猪号的房子真是专为上吊者而造的,有这么多的横梁,每根都又长又结实,一,二,三,四,五〃……从头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欢的,用细一点的绳子。夜里没人会来,有大把时间慢慢死。
我听见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们一眼,可它们跑走了。这儿的老鼠带有一种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热,我们团有几个知青就得了这病,死了。我看见这种背上有三道黑纹的老鼠也不躲开,但这病偏不愿亲近我。
团里有几个知青在扑灭山火时献身。他们不顾风助火势,顶风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时候,他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护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这样他们成了革命烈士。
成为革命烈士这个念头已不能再打动我。相反,我常常动点儿反革命的脑筋。凉水泉离国境线乌苏里江不远,走几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儿。
半夜跳进江中,轻轻游向对岸,也许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见,我的祖国!〃工人阶级无祖国,〃谁说这话来着?马克思还是列宁?赶快!边境哨兵不知何时就会巡逻过来。狗拼命叫,突然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子弹像雨点飞来。我被击中了。〃回来!〃〃回来!〃〃不!我决不回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家人。我带着背上的伤奋力向前游,一直游到江底……
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江的对岸是苏联。我的白日梦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锅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尘芥,也不愿意死成这样。
我品咂着各种自杀方式,渐渐回忆起了我在听奶奶的故事时感到的那种锥心的悔恨。在那个形势下,我别无选择,城池沦陷,若不想落入敌手,受尽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个晚上、哪种方式都是现成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本是无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里,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说。过去我太冲动,欠思量,一错再错,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错误。
来北大荒就是个致命的错误。如果砍了我的一只手,让我回北京重头来过,我也干。当时我就这么想,我的三个知心朋友,方、丽雅和老宋,也都愿做这笔交易。
我和丽雅成为朋友是因为方的缘故,她俩在上海读中学时就是亲密朋友。丽雅与方不同,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丽雅从不说起她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像丽雅那样,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丽雅是最有天分的。她会弹钢琴、画画、写诗,而且她长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红润的双腮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在人前总是笑,人后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欢这样,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所以丽雅和我不必用语言表达彼此感受,我们心有灵犀,我可以轻易地透过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积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们之间,言辞是多余的,只会给感情的交流带来妨碍。我和丽雅见面时,我们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儿,但我常常想别人为什么觉察不到隐藏在丽雅满面春风背后的辛酸。她来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么秘密,村里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发了丽雅和方的无穷想象,她们双双报了名。几天后,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丽雅没通过政审:她的父母是资本家,到边疆工作政治上不够可靠。
得知这个消息,丽雅搬出了父母家,还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声称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这还不行,后来她又写了大字报公开谴责她的家庭,到了这个分上还是没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离开上海的那天,丽雅到火车站送他们。她溜上火车,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呆了四日三夜,车到虎林站时,她走了出来,呈上一份血书,发誓扎根北大荒。领导被感动了,终于让她留了下来。
4年过去了,丽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把孩子弄回城,而丽雅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离开上海前的举动令她父母大失颜面,现在她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回过头去求他们呢?再说,即使他们愿意帮忙,也苦于力不从心。
结果,丽雅在凉水泉呆了整整10年。她是1979年和最后一批知青一起返沪的。后来她老觉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后来她动了几次手术,吃了很多苦头,终在1993年永远离开了人世。对她来说,去北大荒名副其实地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另外一个朋友老宋面临不同的难题。她那年已经26岁,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知青,比方、丽雅和我都大4岁。村民背后开始叫她老姑娘。她在北京的父母对她的终身大事愁得要死,但老宋对我们说,她绝不在北大荒嫁人。老姑娘就老姑娘,她不在乎。
事实上,方、丽雅、老宋和我,我们四人在一起发过誓,只要人还在北大荒,就决不言婚嫁。我还清楚记得我们说这番话时的情景:那是8月末一个晴朗的下午,早些时候一阵暴雨洗刷了大地,整个天空一尘不染。我们四人手拉手走出村,路边野花成行,收割过的麦地绿茵茵的,一望无际。南风乍起,温暖而湿润,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吹乱了我们的短发,我们一路走到小南山。
在路上我们畅谈未来,扬言不结婚,4个人终身做最好的朋友。只要不结婚,我们就可以每两年享受24天的探亲假,其余的时间我们拼命攒钱,制定计划,盼望下一轮休假。一年又一年,到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说好一齐去见上帝。
正说着,一道彩虹梦幻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个好兆头!飞越天际的七色桥,你要把我们引向何方?即使我们时运多艰,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有些欢乐还是可以享受得到的?想想:如果我们还能活40年,那么就有20次的探亲假,总共有480天哩。差不多一年半时间我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即使剩下的日子得累死累活,也不算太坏。不管怎么说,这儿有彩虹,有我最贴心的朋友。这种生活也许值得过下去,谁知道?
小南山就在眼前,它使我想起几个月前一位军官对我们训的一番话。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知青做梦都想离开北大荒,偏不让你们走!只要你们活一天,就是三连的人,你们死了,也是小南山的鬼!你们别想再回城,记着我的话吧!〃他的话在我们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他对我们似有一种无名之恨,为什么?想到这些话,我决定不能让他的预言在我身上应验。我不能这就自杀了,因为我不想做小南山的鬼!
老宋和我的友情却是在非常情况下一夜之间发生的。有一天已经半夜了,我一个人在猪号干活,宋跑来找我。我吃了一惊,因为过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虽然我们都是北京来的,她家在远郊的门头沟。这会儿她走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大声冲我说:
〃嘿!杨瑞!你的日记真棒!我特喜欢!每句话都是从我心窝掏出来的!我说不出来,你帮我说出来了!你表达得好极了!真没话说!〃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什么什么?我的日记?你在说什么呀?〃
这下轮到宋迷惑不解了。
〃你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吗?告诉你吧,村里至少有50个人已经看了你的日记,其他人明后天也会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日记在我枕头下面。我昨晚还见来着。〃〃我说,你这么这么天真?严指导员那儿也有一份你的日记。就在刚才,他还在动员知青批判你。明天要开大会,你最好先做点儿思想准备。〃
后来我才知道,老宋也是严要动员的人之一,所以她在头天就听严读了我的日记。我想她大概受毒不浅,于是才跑来通风报信,告诉我一切她所知道的消息。
我怎么也没想到高,一个跟我同院长大,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的女孩子,会乘我在猪场干活时偷看了我的日记。看了也罢,她还把我给告了。于是严也看了我的日记,他看完后,还叫高抄了一部分下来。今天召开班排干部会,把我的日记读给这些人听。这些人大都也是知青,老宋是其中之一。老宋说,严读完我的日记后,全场静默良久,很多人若有所思。老宋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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