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我的纯真,失去了二姨教给我的志气。我放弃了道德原则,放弃了做人的尊严。我变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到了这一步,想回头都不容易。如果说这是我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进取必须付出的代价,也许真有些不值得。然而如果社会就是一口大染缸,谁又能披一身白纱从里面走出来呢?
半个月过去了,我即将永远告别凉水泉。不期然而然,我的心头掠过一种莫名的留恋。我会一连数小时四处漫步,试图把这儿的一草一木刻在记忆中。朋友们则没这么好的心境,他们讨厌这鬼地方。老宋一如既往,坚决不谈朋友。丽雅爱上了一个上海小伙子,他们相爱了好几年,直到他上大学才分手。
方有时和我一起散步。她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和上海郊区崇明县的一个农民结婚。这是她父母的主意,籍此调回上海。但崇明毕竟不是上海,方又不愿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起生活,我们左右盘算,究竟是留在这儿还是嫁陌生人,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我认为她既然声称不再会爱上这儿的任何人,莫若横下心来选择后者赌一赌。她果然这么做了。
方的户口于是转到了崇明,后来她进纺织厂当了工人。80年代她给我来信,说她这辈子陷于这样的婚姻,做这么一份工作,再无其它奢望,唯一的想头就是将来儿子会有出息,过得好些。我读了信,不由责备自己为最好的朋友出了个馊主意,谁料得到3年之后所有的知青都能返城呢?方也许能在上海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嫁一个心爱的人。
我的男朋友周对我的一去不复返又能说什么?他说他为我高兴,也许是真心的,也许不是。怎么说都已经无所谓,我们彼此的爱与不爱也无所谓。俗话说〃情势比人强〃,我们所处的情势决定了我们的爱情只能是当地人说的〃谎花儿〃,鲜艳一时,不久就被风雨无情地吹落,结不出一点儿果实。
其实凉水泉大部分知青的爱情故事都以分手告终。1979年,大批的知青返城,上山下乡运动土崩瓦解。恋人们挥泪道别,劳燕分飞。即使是同一城市来的知青最后也分道扬镳。有些人进了大学,其他的做了工人、营业员,或干脆在家待业。在农村,我们大家都是知青,一般命运,回到城里,便高低立现。
周在我离开凉水泉后一年后和香结了婚。知青回城潮涌来时,他们留了下来。这使我最终相信周是真心认为知识青年应该扎根农村。在他告诉我香对我们的联系不能释怀之后,我们不再通信,我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
离开凉水泉之前,看到江和老隋我总是心戚戚然。他们对我和周的关系知根知底,过去他们为了撮合我们,费了不少心机,到头来还是帮了周的倒忙。因为他们的生活和不幸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又怎么能对他们说这些话?而这个家庭的艰辛今我十分难过,老隋的病没有治好,医院也无能为力了,只能让他出院呆在家里。我去看他时,他似乎认了命,而最担心的是他的4个孩子。有一次他问我:〃我死了以后,江要改嫁,孩子们怎么办?〃我又能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
花儿和她父母为我饯行。开始时大家有说有笑,可是到了说再见时,花儿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她痛哭了很久,似有满肚子怨愤要宣泄。我默默无言,任何劝解都显得虚伪。我走了,她还得在这里呆下去,呆一辈子。她的才华终被湮没,心梦难圆。过去我把这些梦想灌输给她,这也同样是我的梦想,我想和她一起流泪,但又怕这成了鳄鱼的眼泪。
在中国,人就这么不平等。城市居民剥削着农民,剥夺了他们几乎所有的机会。便是这样,城里人对农民也没有丝毫感激!城市居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对他们享受的种种特权视而不见,其实这些特权都是户口制度赋予他们的。他们却真的打心眼儿里相信他们睁眼来到这世上,就比农民高。我们这一代也许是唯一能打破这种偏见的一代,因为我们自己也曾身为农民。但最近几年,我看到即便我们这代也已把亲身经历抛诸脑后,他们一样把城市犯罪增加、空间变小等问题一股脑儿怪在农民头上。我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忘了在凉水泉我是什么人,不要忘了当时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平。
24 尾声
一星期后,我回到家中,父母直把我当成凯旋的拿破仑。母亲觉得我已青出于蓝了,一定要我答应将来用同样的方法帮助弟弟们,我自是满口应承。我们随即搬迁到石家庄,我在那儿继续我的学业。
12月,父母回北京和小炼、小跃及二姨一起过元巳,我则留下看家。其实当时我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盗贼光顾,我这么说不过想为父母节约些车费罢了。这段时间内我完全自学。在农村的那些年我开始相信〃老天有眼〃、〃善有善报〃之类的老话,所以我得好自为之,这样父母也许很快会给我带来好消息。母亲说了,她这次到北京要想办法把我们全家都办回去。
10天后,我接到父亲拍来的一份电报。一如过去几次的电文,简简单单,上面写着:〃母亡速回〃。我毫不怀疑母亲发现了什么迁户口的捷径,她要我过去帮忙,去打通某个关系,走某个后门。她太棒了!她真是个天才!好吧,妈妈,我来了,我们一起打一场攻坚战,快把这件事做成功!
我冲回北京,准备大显身手,但母亲不在家。父亲告诉我,母亲前天,也就是1976年的1月7日,心脏病突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我愣愣地半天不相信这个消息,但父亲和二姨都在流泪,小炼和小跃也在哭,我只得迷迷瞪瞪地信了。
很快我在医院的停尸房里见到了母亲,我摸了摸她的脸和手,又冷又硬,和一块石头差不多。她的脸消了肿,眼睛却永远闭上了,她再也看不见、听不见我们喊她了。我这才开始哭出声来。
接着几天,我们戴了黑纱悼念母亲。街上的行人看着我们,以为我们在悼念周总理。那个星期,北京有无数人为总理一洒热泪。我们哭,别人只当我们在哭总理。可怜的母亲,她生前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健康被饥馑所毁,学业因〃文革〃荒废殆尽,即便是死,也被一位伟人的死淹没得了无声息。可怜事还在后头。半个月后,父亲开始和一位老友重叙旧情。她是父亲与丁香分手后在1948年结识的,前几年离了婚。一个月后,父亲居然和她结为夫妻。所有人都为此震惊不已,我还算有思想准备,知道父亲这些年的苦恼,以及他无法使自己爱上母亲这样一个事实。我不能怪他,但我还是生了他的气。他在母亲去世后仅一个多月就再结婚这一举动深深地伤我的心。
父亲怎能这般无情无义?难道天下所有男人都这么没肝没肺?毕竞母亲爱他爱了27年,为他生了3个孩子,默默地尽其所能维持这个家。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回报了呢?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为母亲感到冤屈。在石家庄我们的新家里,我一个人幽幽地坐着垂泪:这间屋不久前还充满了希望,现在母亲撒手人寰,父亲新婚住在天津,这里人去楼空,到了停电时分,尤显冷清。坐在和我一样垂泪的素烛前,我无法集中思想学习,一任思绪飞回冀县,飞回北大荒,飞回北京我的童年时代。
父亲看不懂我求援的信,而母亲却看懂了。这么说究竟谁更关心我爱护我呢?后来的电报又是一例,母亲拟了那些电文。凉水泉的农民是决不会这么做的,他们相信说话要吉利,咒人的话早晚会应验。他们会说是那些电报咒死了母亲。
那么母亲自己呢?她是否也相信这些老经验呢?也许不会,她受过高等教育,又宣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但她骨子里也是中国人,过去我说小炼活不到5岁,她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我被她突变的神情吓呆了。这么说她其实也相信这类事,即使她永远不肯承认。然而为了把我从北大荒解救出来,她不顾自己的病躯,拟出这么几封电报。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着我!
我也想对她说我爱她,可是现在太迟了。她在世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对母亲怀了这么一份爱心。我从未跟她交过心,否则她也许会像父亲那样和我成为朋友。母亲其实非常孤独,我感觉得到。回过头想想,我当时为她和父亲疏远还有点幸灾乐祸,我回家住,也许我母亲感到更痛苦,这就是为什么她老和我吵架的原因吧。
现在我好想对她道歉,可惜她听不见了。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能再见她一面。过去我从未拉过她的手,更别说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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