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6章


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头,看见满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
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每晚从外面回到九龙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克难破楼前,钱穆很难上楼,因为
骑楼下、楼阶上,全是蜷着睡觉的人。新亚的青年学生,也蒙头睡在走廊上。
在睡着的人与人之间,钱穆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踩脚的空隙。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拚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
与社会终身成就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
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
定庵所谓﹃著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26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
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
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
是,慢点,父亲好像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
完整的回顾和纪录。安妮一夜读完,无比地震动;父亲过
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
抗战中的桂林大轰炸,他如何飞越喜马拉雅山参与了中国
远征军的对日战争。
在香港,程介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为有名的教育理
论专家,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流离﹂的感觉。即使年纪很小,他看得出父亲在为养家挣扎,他记得,父亲终于找到工作,第一天工资是
七分钱。房子每搬一次,他和弟弟就要换一个学校。而房子,总是愈搬愈小,
愈住愈远,上学的路,愈走愈长。
我和程爸爸说话,谈他的一九四九。老人家讲到当年的艰辛,稍稍顿了一
下,说,﹁介明这孩子很小就懂事,很体贴。﹂
小孩子懂事、体贴,其实就是苦难让人早熟的意思吧。程爸爸语气中充满
心疼。
上海出生的徐立之,记得一个小阁楼,在一个狭窄的﹁士多﹂︵store︶小
店铺上面,全家人就挤在这样一个无法动弹的阁楼里。后来生活实在太困难
了,母亲只好带着小妹重新回到当初离开的大陆老家,因为那里生活开支比较
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活生生被现实拆散。
立之的父亲,在﹁保险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失业﹂的意思。
﹁那,父亲本来做什么呢?﹂我问立之。
他犹疑了一下,说,﹁原来家境极好,父亲的毛笔小楷在浙江杭州很有
名,所以蒋介石一九四八年修的家谱是他亲手抄写的。﹂
我飞去加州,到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院,像小学生一样坐在一群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后面,看刚刚开放的蒋介石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日记。极端重视家谱
的蒋介石,在东北和徐蚌会战最惨烈、国事蜩螗的时候,仍旧在日记中不断追
踪家谱修谱进度;徐立之父亲的名字,真的在日记里出现。
所以在四九年后的香港,你可能在九龙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
能在浅水湾的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再怎么穷,水和
沙是上帝送的。这个﹁士多﹂小阁楼上长大的孩子,也上了钱穆创办的新亚书
院,后来成为世界著名的分子遗传学家,回到香港来,做了香港大学校长。
二○○九年了,上环老区还是有些小阁楼,就在狭窄的﹁士多﹂上;每次
经过,我还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起钱穆在一九四九年为新亚书院所写的校歌:
山岩岩,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
人之尊,心之灵,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
??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
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第 三 部
在一张地图上,和你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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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台生
我的名字里有个﹁台﹂字,你知道,﹁台湾﹂的﹁台﹂。
我们华人凡是名字带着地名的,它像个胎记一样烙在你身上,泄漏你的底
细。当初给你命名的父母,只是单纯地想以你的名字来纪念他们落脚,一不小
心生了你的地方,但是你长大以后,人们低头一看你的名片,就知道:你不是
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在这里生生世世过日子,一切理所当然、不言而喻,没
理由在这地方特别留个记号说,﹁来此一游﹂。纪念你的出生地,就代表它是
一件超出原来轨道、不同寻常的事情。
在我的同辈人里,你会碰到不少女孩叫﹁丽台﹂或﹁台丽﹂,不少男孩叫
﹁利台﹂或﹁台利﹂,更多的,就直接叫﹁台生﹂。这﹁台﹂字一亮出来,你
就猜出了他一半的身世:他的父母,多半是一九四九年中国内战中,陆陆续续
流浪到这个岛上的外地人。婴儿的哭声,听起来像雨后水沟里牛蛙的鸣声。那
做父亲的,把﹁台﹂字整整齐齐用黑墨写在红纸上,你可以想象那命名和写字
的手,在一个勉强遮雨的陋屋里,门外兵荒马乱,一片仓皇,写下﹁台﹂字,
既透露了一路颠沛流离的困顿,也表达了对暂时安定的渴求。
如果你在台北搭出租车,一定要留意一下司机的名字。有一回,碰见一个
﹁赵港生﹂。哎呀,﹁港生﹂,你怎么会跑到台湾来开车呢?
只要你开口问,他就给你一个流离图。港生的父母在一九四九的大动乱
中,从滇缅丛林里走了一个礼拜不见天日的山路,流亡到香港,被香港政府送
到调景岭难民营去,他就出生在荒山上那A字形盖着油布的破棚里,因此叫
﹁港生﹂,两年以后来到台湾,弟弟出生了,就叫﹁台生﹂。
你知道香港影星成龙的本名是什么吗?如果我告诉你,他叫﹁陈港生﹂,
你可以猜到他身世的最初吗?稍微打听一下,你就会知道,他的父亲房道龙,
在战乱的一九四七年只身离开了安徽和县沈巷镇的老家,留下了妻子儿女,辗
转流离到香港,改名换姓之外,另外成立家庭,生下的男婴取名﹁港生﹂。
和他安徽妻儿的那一边,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悲剧,和成龙这一边,这是
个患难兴邦的传奇。
今天我从台北的青岛东路到太原路,碰到的司机,名牌上写的是﹁问中
原﹂。
﹁问中原﹂?
飞力普,中原,是一个地区,指的是中国的核心腹地;它更是一个概念,
指的是中国的文化和统治政权。姓﹁问﹂名﹁中原﹂,激发的想象就是一个气
势万千、跃马中原的光复图腾。他的父母是江苏高邮人,在洪水般的人潮乱流
中挤上了船,渡海来到高雄,孩子在港口就落地了。取名﹁中原﹂,父母把重
新收复故土的悲壮期待,织进了小小孩儿的名字里。
在台北街头,你只要有一点好奇和放肆,开口敢问,一问就是一个波澜涌
动的时代传记。战后这一代﹁台生﹂,你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枚会走路
的私章,是一本半打开的历史地理课本。
我这﹁台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叫做﹁台北﹂,更绝了,它是一张大大
摊开的中国历史地图。地图有多大?横走十六公里,直走十七公里,就是一张
两百七十二平方公里大的地图。
为什么称它﹁历史地图﹂?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欧洲全图,就是
一张﹁历史地图﹂,它里头的﹁奥匈帝国﹂,现在没有了。台北城这张街道大
地图上的中华民国,是一个时钟停摆在一九四九年的历史地图。
你把街道图打开,靠过来,跟我一起看:
以南北向的中山路、东西向的忠孝路画出一个大的十字坐标,分出上下左
右四大块,那么左上那一区的街道,都以中国地理上的西北城市为名,左下一
块,就是中国的西南;右上那一区,是东北,右下,是东南。所以如果你熟悉
中国地理,找﹁成都路﹂、﹁贵阳路﹂、﹁柳州街﹂吗?往西南去吧。找﹁吉林__路﹂、﹁辽宁路﹂、﹁长春路﹂吗?一定在东北角。要去宁波街、绍兴路吗?你
绝对不会往﹁西藏路﹂那头去看。﹁凉州街﹂、﹁哈密街﹂、﹁兰州路﹂、﹁迪
化街﹂,嘿,猜猜看他们在哪里?
对国民党的统治有反感的人,说,你看,打仗打败了,逃到这个岛上,便
掏空了本地人的记忆,把中国地名强加在台北城上,满足自己﹁光复大陆﹂的
虚幻想象,既可笑又可恶。
我一直也以为统治者把台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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