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0章


长给条裤子,战斗小组长给双鞋,别人再凑些毛巾、绑腿、袜子什么的。两天
后发支老套筒。别人子弹一百发,他个小,背不动,给五十发,手榴弹也减半
背两颗。﹂36
矿工的儿子瞿文清,就这样成了﹁八路军﹂。
日本投降后,中共的部队以急行军的风火速度赶赴东北,抢在国军之前。
﹁闯关东﹂的部队,一半以上是瞿文清这样的山东少年。这些少年,好不容易
盼到了日本战败,哪里愿意再离乡背井,尤其是到比山东更北、更冷的关外。
士兵们纷纷逃走;相对之下,十五岁就背起枪打仗的文清,已经是﹁老兵﹂,
他必须防止士兵﹁开小差﹂。
日本人从前抓了很多中国人,关在集中营里头当开矿的苦力。为了防止逃
亡,监视员除了层层上锁之外,劳工们在就寝前会像毛猪一样被剥个精光,连__内裤都收走。现在,为了有足够的兵员到东北打国军,自己人也不得不使出日
本人对付中国人的办法来,睡前集体没收内裤,你若是半夜逃亡,那就一丝不
挂地逃吧!行军时,每个负责任的都有个﹁巩固对象﹂,被﹁巩固﹂的对象到
石头后面大解时,也得有人盯着。
即便如此,少年们拚命逃走。一九四五年九月七日,﹁东北挺进纵队﹂司
令员万毅给上级发电报,说,﹁部队采取逐次动员,但逃亡仍严重,仅昨夜即
逃副排长以下八十余。﹂由苏北出发的三万二千五百人,一路上少了四千五百
人。37
这,是一九四五年。那些没逃走、到了东北的年轻人,就是和国军打仗的
人,他们打,在德惠,在锦州,在四平,在长春,在沈阳,后来在华北、在山
东??
山东,是的,台北也有条济南路,就在青岛路、齐东街、临沂街那附近,
徐州路的北面。
一九四八年东北的辽渖战役在九月十二日爆发,济南之役也箭在弦上。守
济南的国军有十一万人,攻城的华东野战军用十八万人在济南外围阻挡国军的
外援,用十四万人进攻孤城,血战六天之后济南城破。九万国民党官兵﹁全
歼﹂。
城破之后,解放军士兵满街走,二十三岁的卢雪芳小心地走在街上;听
说,对于国军的眷属,共军放行,她去跟他们要路条。
迎面走来一个国民党的伤兵。伤兵的样子,让卢雪芳吃一惊:这年轻人的
右眼和鼻子,连上嘴唇,都被削掉了,一整张脸孔,只剩下一只左眼和右下边
的一点脸肉,中间是红红的、敞开的、模糊的肉。没有人给他上药,身上一套
肮脏破烂的军服,肩上披着一个破口的麻布袋,走在路上,冷得直发抖。
卢雪芳一下子眼泪涌了上来,却听见后面两个八路兵说,﹁这就是当国民
党的下场。﹂
这个年轻的女子不知哪来的青春胆子,竟然转身就对这两个兵大声说: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讲他?他算什么国民党?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只是一个兵而
已。国民党打败了,你们胜了,就该赶快把这些伤兵不分彼此送去就医才对
呀,怎么还说这种话。对自己同胞还这样,不是比日本人还不如吗!﹂38
卢雪芳振振有词说这话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一件事:共军攻打济南的策
略是﹁边打边俘边补﹂,就是说,一打下一个据点,在阵地上当场就清点俘
虏,把俘虏头上国民党的帽子摘下来,换上共军的帽子,有时候,甚至直接把
帽徽拔下来,然后马上把俘虏补进战斗序列,送到第一线回头去打国军。所以
共军说,济南六天牺牲了两千七百人,事实上,这数字还不包括那成千上万的俘虏,一抓过来就被推转身去抵挡炮火的俘虏。39
如果你还愿意听,我就告诉你我的好朋友桑品载的故事。桑品载曾经是
︽中国时报︾的副刊主编,出生在浙江舟山。舟山是一长条的群岛,贴着浙江
沿海。
啊,我已经先跳到台北南端的大安区去了。那儿有条舟山路,紧贴着台湾
大学的校园,看这里,街道图上写着﹁台湾大学路﹂,括号﹁舟山路﹂。
国军从舟山的撤退,当然是个与时间赛跑的秘密行动。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午夜|Qī…shū…ωǎng|,解放军在一千公里的长江战线上兵分三路大
举渡江,摧毁了国军费尽苦心经营的防线。
四月二十三日,第三野战军进入南京,第二天清早,红旗就插上了南京总
统府的大门。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易手,舟山群岛的首府定海,成为国军的反攻跳板
了。从台湾起飞的飞机,在定海加个油,就可以飞到华东和武汉去轰炸。
可是中共在苏联的协助下,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军和海军,准备对舟山
群岛登陆作战。孤悬海天之外的舟山,距离台湾太远了,为了保存十五万国军
的实力,蒋介石准备舟山的秘密大撤退。
一九五○年五月十二日开始,三十六艘运输舰、五艘登陆舰,三天三夜的紧急行动,在海空的全程护航之下,抵达台湾,一共撤离了十二万五千个军民,一百二十一辆各式战车以及火炮等等重装备。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十二
岁的渔村小孩。桑品载,还带点奶气,睁着圆圆的天真的眼睛,看到了超过他理解的事情。舟山码头上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全是人,一片杂沓,人潮汹涌。原来是跟着大姊姊一起上船的,却在开航时,所有非军人眷属的女性都被驱赶下船,以便
部队先行。品载站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姊姊被迫下船。
国军的武器、弹药、锱重、粮食和锅碗瓢盆,还有拥挤的、背贴着背、大汗淋漓、无法动弹的士兵,填满了船上的每一个缝隙。桑品载夹在混乱的甲板上,好奇地看着。甲板上,突然一阵骚动。一整群年轻人,原来全用绳索捆绑着,被迫蹲坐在地上,现在眼看船快要开了,几个年轻人拚死一搏,奋力挣脱绳索,从群众里急急窜出,奔向船舷,往
海里跳。士兵急忙追捕,端起枪往海面扫射。有些逃走了,有些,被子弹击中
了还用力往岸上游,游不动了,就慢下来,然后渐渐没入海里。
桑品载把一切看在眼里:在大船真正开始离岸之前,这样的骚动有好几
起,从船头、船中到船尾,被绑着的人,都在设法跳海,然后被射杀。步枪拿
了出来,冲锋枪和机关枪都上阵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扫射,尸体浮上水
面,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尸体旁一片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水。
这十二岁的孩子马上想起来,撤退前国军就开始积极抓兵。舟山的五十四
万人口中,三分之一是打渔的。有人在打渔回家的途中,碰到抓兵的,就窜进
稻田里躲避,却被乱枪打死。品载家隔壁的邻居,正好结婚。四个年轻的好朋
友帮着抬花轿,新郎高高兴兴走在一旁,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拦了下来,士兵用
枪抵着花轿,把四个﹁轿夫﹂都绑走了,当然,还有新郎。一条小路上,一顶
花轿,新娘一个人坐在里头大哭,四面都是稻田,远处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海。
被抓上船而成为﹁兵﹂的,据说有两万个少年青年。
那个错愕的新郎,应该是桑品载这小孩看见的、拚命挣脱绳子设法跳海的
年轻人之一吧?他游回岸上了吗?被打死在水里吗?还是,从此就到了台湾这
个岛,参加了八年后的八二三炮战,面对家乡那边打过来的扑天盖地的炮弹,
最后变成无家无室无亲人、住进﹁荣民医院﹂的﹁外省老兵﹂?
十二岁的桑品载,上了基隆港,人们说的一句话都听不懂,苦儿流浪了一
段日子之后,变成了一个﹁少年兵﹂。
他还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队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兵﹂,叫郭天善。你
说,乱讲,六岁怎么会变成﹁兵﹂?
小天喜的爸爸在东北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了,也许在锦州,也许在四平,也
许在德惠。妈妈带着幼儿天喜就跟着部队走了两千公里的路,最后到了台湾。
天喜的妈妈,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独自走到嘉义火车站的铁轨上,疲倦
地、柔弱地,把身体放了下来,等火车辗过。
孤儿郭天喜,就这么留在﹁幼年兵总队﹂里了。
﹁幼年兵总队﹂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
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于是下令普查,一查吓一跳,像天喜和品载
这样命运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个!只好成立﹁幼年兵总队﹂,直属陆军总部。
六岁的郭天喜和十二岁的桑品载,一样穿军服、拿枪、上操,一样挨打、关禁
闭。40
我追问,﹁这郭天喜后来怎样了?﹂桑品载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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