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4章


抓着几份旧报纸,报导的都是同一件新闻。二○○六年六月四日的报导——围
城五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新文化报︵本报讯︶
﹁每一锹下去,都会挖出泛黄的尸骨。挖了四天,怎么也有几千
具!﹂二日清晨,很多市民围在长春市绿园区青龙路附近一处正在挖
掘下水管道工地,亲眼目睹大量尸骨被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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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百成千的白骨,在长春热闹的马路和新建的高楼下面。人们围起来观
看,老人跟老人窃窃私语,说,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围城的时候??
那个年轻的﹁耕﹂——他的尸骨,是否也埋在这满城新楼的下水道下面
呢?
解放军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攻入沈阳。﹁大批大批徒手的国军,像一群绵羊
似的,被赶入车站前剿匪总部军法处大厦内集中﹂。马路上到处是断了手脚、
头上缠着肮脏渗血的绷带、皮肉绽开的伤口灌脓生蛆的国军伤兵。
二十八岁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后来的柏杨,也在沈阳,正准备开办
︽大东日报︾。他看着大批的解放军兴高采烈地进城,穿着灰色棉军服,有的
还是很年轻的女性,挤在卡车里,打开胸前的钮扣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头几天,解放军对﹁蒋匪﹂采宽大政策,准许国军士兵﹁还乡生产﹂。于
是柏杨穿上国军的军服,逃出沈阳。在山海关附近,看见一个国军,清澈的眼
睛大大的,是新六军的少尉军官,断了一条腿,鲜血不断地往下流,双肩架在
拐杖上,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挣扎撑起来走。是一个湖南人,对年轻的柏
杨说,﹁我爬也要爬回家,家里还有我妈妈和妻子﹂。51
他,会不会是﹁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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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给八路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军的士兵踩着大步进入沈阳。三年前苏军当
众奸杀妇人的沈阳火车站前,几乎是同一个地点,现在地上有一个草席盖着的
尸体,尸体旁地面上草草写着一片白色粉笔字:
我是军校十七期毕业生,祖籍湖南,姓王,这次战役,我没有看见
一个高级将领殉职,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东北,局面不会搞得如此
糟。陈诚在沈阳,也不会弃城逃走。所以现在我要自杀,给沈阳市民
看,给共产党看,国军中仍有忠烈之士。52
国军中,当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说,抗日战争中几乎没有一场重大战
役没有打过的﹁王牌将军﹂张灵甫,一九四七年被围困在山东临沂的孟良
崮——是的,台北有临沂街,它跟济南路交叉。整编七十四师深陷于荒凉的石
头山洞中,粮食断绝,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钢管发烫,需水冷却,才能发
射,士兵试图以自己的尿水来浇,但是严重脱水,人已经无尿。伤亡殆尽,在
最后的时刻里,张灵甫给妻子写下诀别书,然后举枪自尽。
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
我与仁杰决战至最后,以一弹饮诀成仁,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
与部属。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幼子望养育之。玉玲吾
妻,今永诀矣!
三天三夜,国军三万两千人被歼灭,胜利的解放军也牺牲了一万两千人。
炸烂的尸体残块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沟里等候。山东临沂孟良崮,
又是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满谷的中国地名。
最高统帅蒋介石是从战场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艰苦。一九四八年
一月他在日记中写着:
入冬以来,每思念穷民之冻饿与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斗恶
战、耐冻忍痛、流血牺牲之惨状,殊为之寝食不安。若不努力精进,
为期雪耻图强以报答受苦受难、为国为我之军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
天之灵而无忝此生耶。
然后他习惯性地对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将士被俘而使之决心战死以为荣归也;二,匪之
攻略中小城市、围困大都市,以达到其各个歼灭之要求的妄想,如何
将之粉碎??53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档案室里,看蒋介石日记。看着看着就忍不
住叹息:何其矛盾的逻辑啊。为了﹁慰烈士在天之灵﹂的实践方式,竟然是要
将士立志﹁战死﹂,争作﹁烈士﹂。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较之下,影响欧
洲人的是罗马传下来的概念:战争,是为了制敌,当情势悬殊、敌不可制时,
保全性命和实力,不是羞耻的事。太平洋战争在一九四一年爆发时,有多少盟
军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个礼拜,英澳联军司令官就带领着近十万
官兵向日军缴械了。
在沈阳火车站前自杀的军官,如此悲愤,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见得愈多,
对自己的处境愈觉得无望?战场上的胜负,向来都仅只是战争胜败的一小部分
而已,战场的背后,是整个国家和政府的结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法
治的、教育的??这个绝望自杀的军官,一定也见到一九四八年的国军是卡在
怎样的一个动弹不了、无可奈何的大结构里吧?
看见苏联红军暴行的台湾人许长卿,从沈阳到天津去卖茶,有个姓孙的同
学认为他有钱,就来跟他商量做一笔生意:许长卿出钱,孙同学靠关系去跟国
防部申请成立一个三万人的兵团。拿国防部三万人的粮饷,事实上只要凑足一
万人就可以,其它两万人的空额,国防部来检查时,到街上、火车站去招人头
充当临时﹁兵﹂点点名就可以。这笔生意,可以净赚两万人的粮饷和军火。至
于军火,可以拿去卖。
﹁军火卖给谁?﹂许长卿问。
孙同学想都不用想,就说,﹁卖给八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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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猪肉的碗
十一月,在东北,在华北,都是下雪的天气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气茫茫,
城与城之间铺过的路面,被坦克辎重压得爆裂,凹凸不平;炮弹落下之处就是
一个大坑洞,一辆吉普车可以整个没入。乡与乡之间的土路,千百万辆马车、
牛车、独轮车轧过,路面被木轮犁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沟;突起的泥块,迅速结
冻以后变成尖峭的剃刀片,行军的人,穿着的鞋子被割破,脚肉被切开。
沈阳被攻下之后四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会战,解放军称为
﹁淮海战役﹂,全面爆发。八十万国军,六十万解放军,在祖国的土地上,以
炮火相轰,以刺刀肉搏。
﹁徐州战场,﹂我问林精武,﹁你最记得什么?﹂
林精武住在台北市的温州街,那一带,全是浙江的地名:永康街、丽水
街、龙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岁的林精武有时候会走到巷口摊子去买
水果,即使只是出去买个水果,他也会穿得整整齐齐,走路时,腰杆挺得很
直。
温州街的巷子小小的,有些大树,给巷子添上一种绿荫家园的感觉,林精
武走在小巷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会特别看
他。
除非你知道他走过什么样的岁月。
林精武,是一个大时代的典型。十八岁,就自作主张离开了福建惠安的
家,从军抗日去了,没想到日本人半年后就宣布战败,此后就是来自大江南北
各省分的中国人自己的厮杀。讲到那尘封已久的过去,林精武有点激动,然后
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印象最深?他说,哪个印象不深?说是援军马上要到,要你坚守,然后你
战到全连死光,援军还是没来,印象深不深?明知往东走是个口袋,全军会被
围、被歼,结果最高指令下来,就是要你往东去,印象深不深?粮食断绝,弹
药尽空,补给不来,连马的骨头都吃光了,然后空军来空投,稻草包着子弹,
一包一千发,直接投下,每天砸死十几个自己的官兵,你说印象深不深?伤兵
成千上万的倒在雪地里,没有任何掩护体,然后机关枪像突发暴雨一样叭咑叭
咑射过来,血浆喷得满头满脸,糊住了你的眼睛,印象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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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哪个事情像恶梦一样在往后的六十年里常常午夜浮现,也许就是那
晚没吃的猪肉吧,林精武说。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战斗之后,嘴里都是泥
土、眼球涨得通红,跟弟兄们坐下来在雪地上开饭——好不容易炊事班煮了一锅猪肉。正要开动,一颗炮弹打下来,在锅上炸开,耳朵顿时失聪。再回过神
来,睁开眼,同伴的头、腿、手和脚,被炸成碎块,模糊的血肉,就掉进盛猪
肉的碗里。56
另一个难以放下的,是黄石的死。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枪毙命倒在路
旁。林精武背着全身装备就跪在尸体边大哭,却没有时间埋葬他。和很多当年
从军的爱国青年一样,黄石报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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