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7章


夜,冷得刺骨,天刚黑,太平轮驶出了黄浦港。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海上
戒严,禁止船只夜间行驶,太平轮于是熄灯夜行,避开检查。十一点四十五
分,太平轮和满载煤与木材的建元轮在舟山群岛附近相撞,十五分钟后沉没。
随船没入海底的,有中央银行的文件一千三百一十七箱、华南纱厂的机器、胜
丰内衣厂的设备、东南日报的全套印刷器材、白报纸和数据一百多吨。当然,还有九百三十二个人。
少数的幸存者闭起眼睛回想时,还记得,在恶浪涛天的某一个惊恐的剎
那,瞥见包在手帕里的黄金从倾斜的甲板滑落。一个母亲用双手紧紧环住她幼
小的四个孩子。
一九四九年,像一只突然出现在窗口的黑猫,带着深不可测又无所谓的眼
神,淡淡地望着你,就在那没有花盆的、暗暗的窗台上,软绵无声地坐了下
来,轮廓溶入黑夜,看不清楚后面是什么。
后面,其实早有埋得极深的因。
第 五 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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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
其实不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一日。
这一天清早,二十七岁的堀田善卫照常走出家门,却看见一件怪事:上海
的街头,竟然出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这里一幅、那里一幅,从层层迭
迭高高矮矮的楼顶上冒出来,旗布在风里虎虎飞舞。
﹁今天什么日子?﹂他对自己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自从一九四一年
的冬天日本全面占领了这个城市以来,这样的旗子是早就消失了。而且,这旗
子还没有汪精卫南京政府旗子上必有的那四个字:﹁反共建国﹂。它是正统的
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是怎么回事?﹂
才从日本来上海半年,堀田对政治还不十分敏感。在日本统治的上海街头
出现那么多青天白日的旗子代表什么意思,也没太多想,只是看到旗子时,
﹁重庆﹂两个字在他脑海里模糊地溜转了一下,马上被其它念头所覆盖。但
是,拐个弯走出小巷走进了大马路,他呆住了。
大街两旁的建筑,即使一排排梧桐树的阔叶在八月还一片浓密,他仍然清
清楚楚地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标语,大剌剌地贴在参差斑驳的墙面上和柱子
上。字,有的粗犷,有的笨拙,可是每一张标语都显得那么斩钉截铁,完全像
揭竿而起的宣战和起义,怎么看,怎么显眼:
八年埋头苦干,一朝扬眉吐气!
庆祝抗战胜利,拥护最高领袖!
还我河山!河山重光!
实现全国统一,完成建国大业!
一切奸逆分子,扑杀之!欢迎我军收复上海!
国父含笑,见众于九泉实施宪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
自立更生,庆祝胜利!
提高民众意识,安定劳工生活!
堀田善卫停止了脚步,鼻尖闻到上海弄堂特有的带着隔宿的黏腻又有点人
的体温的生活气味。他看见一条旧旧的大红花棉被晾在两株梧桐树之间,一只
黄色的小猫正弓着身体从垂着的棉被下悄悄走过—就那么一瞬之间像触电一样,忽然明白了。
堀田善卫日后写了︽上海日记︾,回忆这安安静静却石破天惊的一个上海
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讯社的海外广播播放了日本承诺接受波茨坦
公告,监听到这一广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则动员了其在海外广播的全部电
波,播送了这条消息。而收听到这条消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组织便立即采取行
动,将这些标语张贴了出来。﹂
在无数亢奋高昂的标语中,他突然瞥见这么一条,粉色的底,黛色的墨,
贴在一户普通石库门的大门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
灰色的两扇门是紧闭的,对联的字,看起来墨色新润,好像一盏热茶,人
才刚走。
堀田心中深深震动:﹁我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底蕴之深不可测,感觉
到了恐惧。而且这些标语是早已印刷完毕了的,我对地下组织的这种准备之周
到,深感愕然不已。﹂71
在山城重庆,蒋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知道了这山河为之摇动的消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记,笔迹沈静,奇Qīsūu。сom书墨迹均匀,完全没有激动的痕迹:
︻雪耻︼??正八时许,忽闻永精中学美军总部一阵欢呼声,继之
以爆竹声。余闻甚震,﹁如此嘈杂实何事?﹂彼答曰:﹁听说什么敌
人投降了。﹂余命再探,则正式报告,各方消息不断报来,乃知日本
政府除其天皇尊严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苏柏林公报条件投降以
︵矣︶。72
这个人,一生写了五十七年的日记,没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杀戮场上冲锋
陷阵、声嘶力竭,一从前线下阵,侍卫就看见他在夜灯下拾起毛笔,低头写日
记。写日记,是他炼狱中的独自修行,是他密室中的自我疗伤。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如一日,四十年如一日,五十年如一日。
但是,白水黑山备尽艰辛之后,苦苦等候的时刻真的到来,却竟也只是一
张薄薄纸上四行淡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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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晴空万里
九月二日是九月第一个星期天。全世界的眼光投射在东京湾。
五万七千五百吨的密苏里舰,参与过硫磺岛和冲绳岛的浴血战役,这一天
却是和平的舞台。舞台上固定的﹁道具﹂,是舰上闪亮慑人的十六管鱼叉飞
弹,还有突然间呼啸升空、威风凛凛的战斗机群。
美国电视播报员用高亢激越的声调报导这伟大的、历史的一刻,配上﹁澎
巴澎巴﹂铜管齐发的爱国军乐,令人情绪澎湃。
麦克阿瑟高大的身形显得潇洒自在,盟军各国将领站立在他身后,一字排
开,不说话也显得气势逼人。面对面的日本代表团只有十一人,人少,彷佛缩
聚在甲板上,无比孤寒。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重光葵穿着黑色的长燕尾礼服,戴
着高耸的礼帽和雪白的长手套,持着绅士拐杖。拐杖是他欧式礼服的必要配
件,却也是他伤残肉体的支柱所需。十三年前的四月二十九日,重光葵在上海
虹口被抗日志士炸断了一条腿,此后一生以义肢行走。73
战败国的代表,瘸着一只腿,在众目睽睽下一拐一拐走向投降签署桌,他
一言不发,签了字,就往回走。
站在重光葵身边那个一身军装的人,来得不甘不愿。他是主张战到最后一
兵一卒的人: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以威逼之势强逼何应钦签下﹁梅何协
定﹂控制华北的是他;发动﹁三光﹂作战——对中国的村落杀光、烧光、抢光
的,是他;核准创建﹁七三一﹂部队制造细菌武器的,是他。被任命为关东军
司令时,梅津曾经庄严地发誓:﹁今后将愈加粉骨碎身以报皇恩于万一。﹂74
此刻天上晴空万里,舰上的气氛却十分紧绷。站着坐着围观的人很多,但
是每个人都神情严整;血流得太多的历史,记忆太新,有一种内在的肃杀的重
量,压得你屏息静气,不敢作声。站在甲板上面对面的双方,胜利的一边,只
做了三分钟相当克制的讲话,输掉的一边,彻底沉默,一言不发。在那甲板
上,两边的人,眼光避免交视,心里其实都明白一件事:很快,签署桌这一边
的人将成为对面那堆人的审判者。
国际军事法庭所有的筹备已经就位,在欧洲,审判纳粹的纽伦堡大审即将
开庭。梅津所预期的﹁粉骨碎身﹂,很快要在东京应验,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方
式。三年以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国际法庭以甲级战犯之罪判处他无
期徒刑。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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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亮起来
上海沉浸在欣喜的欢腾之中。堀田善卫以为那些胜利标语都是﹁地下组
织﹂所准备的,其实不尽然。沪上有个无人不知的老字号﹁恒源祥﹂,老板叫
沈莱舟。他在阁楼里一直藏着一个无线收音机,当晚贴耳听到日本投降的消
息,就悄悄出门买了粉红、淡黄、湖绿色的纸,回家里磨了墨,亲笔写了好几
张标语,看看四周无人,快手快脚贴在店门外的石柱上。
上海最高的大楼是国际饭店。很多人在几十年后还会告诉你:那楼真高
啊,站在楼对面的街上,想看那楼有多高,一仰头,帽子就从脑后掉了下去。
十一日那个大清早,国际饭店楼顶高处竖起了一面中国国旗,过路的人看见了
都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假装不经意地看。旗,是哪个大胆的家伙挂的,没人
知道。
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出门时刚好走过十字路口的西班牙夜总会。已
经好几年没声音、灰扑扑的西班牙夜总会,不知怎么竟然从里头传出久违了的
西洋音乐。这七十八岁的光绪进士心里知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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