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9章


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41
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
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
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
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
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
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
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
堆到马路上来了。80
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
﹁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
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
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
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
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
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
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
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
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81吴平城还没
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
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
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
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
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
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
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
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
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
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
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
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
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
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
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
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
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
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
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
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
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82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
﹁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
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
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
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
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强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
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
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
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
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
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
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
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
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
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随在
后,想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住进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里面也没
什么东西,光是冷就冷得厉害了。经过三个星期我再去看,学校运动
场像个坟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个死人坑会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发生,看
来不离开东北不行了。
42
一条船,看见什么?
水兵鲍布还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这艘坦克登陆舰U。S。S。 LST…847,在
他趴在床上写信的一刻,正缓缓驶入中国人的当代史。
这是一艘九个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头到船尾长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
以承载一千多人,速度十二节,配备有八尊四十厘米口径、十二尊二十厘米口
径的钢炮。船上有一百三十个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迹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
茫大海可以给你晴空万里,让你豪气如云,也可以顿时翻覆,让你沉入深不可
测的黑暗,不需要给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别渺小,他的命运和船的命运
死死捆绑,好像汗水泪水和血水渗透浸润木头时,木头的颜色变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开始首航任务,这艘新船在来年六月,就报废
了。因为在这短短一年半之间,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
一趟航程都承载着人间的生离死别,特别多的眼泪,特别苦的叹息。
航海日志,是一条船的年谱和履历,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它从哪里来,到
哪里去。年谱看起来很枯燥,但是那细心的人,就有本事从一串不动声色的日期和地点里,看出深藏在背后的历史现场,现场啊,惊心动魄。
这艘军舰,从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间,在上海、
青岛、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几个港口之间不停地来来回回航行,中国士兵
上、中国士兵下;日本侨俘上、日本侨俘下——它究竟在忙什么?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这大战结束后的半年间,飞力普,你把整个太
平洋的版图放在脑海里宏观一下,你会看见,每一个码头上都是满的:百万的
国军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战败交还的领土;接收以后,又是百万的国军要飘
洋过海,从南到北开赴内战的前线;几百万的日本战俘和侨民,要回到日本的
家;散置在华北、华南、海南岛南洋各地的台湾人,要回到台湾;几十万从
太平洋战俘营解放出来的英国、印度、澳洲、美国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芦岛、秦皇岛、塘沽、青岛、上海、广州港、宁波、基隆、
高雄、香港、海南岛、新加坡、越南海防、马尼拉、新几内亚拉包尔??
码头上一个一个镜头:成千上万形容憔悴的日本人,只准许带着最少的
行李,和亲人依偎在一起,瑟缩而消沉。从日军中脱离出来,却又一时无所
适从的散置各地的台湾军属;被征去新几内亚作战争劳役的台湾和广东壮
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码头上,焦急寻找回家的船。
抗战八年疲惫不堪的各路国军,重新整队,码头上满满是战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