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31章


了基隆港。杨寿夹在七十军的队伍里头,踏上了码头,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场更
大的混乱:
码头上有几节过时的火车厢横在一边;一边则是争先恐后登岸的官
兵,口号声喊成一片,队伍挤在一起,很混乱。尤其是辎重部队……
相互争道,抢把枪械运上火车,更是叫喊谩骂、喧闹杂乱。这些行动所构成的图景,完全不像是支训练有素、军容严整之师在作光复国土
之旅。90
我以为,战争刚结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队都乱成一团吧。跟张拓芜谈
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作家张拓芜的部队是二十一军——是的,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
发后第九天,被紧急调到台湾去的二十一师,后来﹁军﹂整编为﹁师﹂。在七
十军抵达基隆的两个礼拜之后,张拓芜所属的二十一军接到命令开赴镇江,中
间会经过南京。
仅仅是﹁经过﹂,还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军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
虑和准备。部队在距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路的采石矶就停了下来,花了整整三天
的时间整补,也就是上台之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和化妆:年纪大的、姿态难看
的、拖着病、带着伤、瘸了腿的,还有众多做劳役的马夫、挑夫、伙夫,以及
这些人所必须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锅碗瓢盆雨伞箩筐、弹药医疗器具货物等
等,统统都在进城前三更半夜绕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车到下一站等候。
年轻力壮、仪容齐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门外人少的地方,部队再度整装:每个士兵把腰间的皮带束紧,鞋带绑牢,然后连背包都卸下,重新扎紧。
二十一军的装备其实克难之至。他们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个竹片
密织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样,两面竹片一夹,就拴紧成一个包。他们
的头盔,表面形状看起来跟德国士兵的钢盔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是钢盔——钢
是奢侈品,他们头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编成,只是做成头盔的形状。
想想看。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扑天扑地而来,头上戴的是斗笠,连碎石都挡
不住。
因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军真正进城的时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
就是一个虽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装备轻简、步伐矫健而军容整齐的
队伍了。十七岁的张拓芜还记得,一进城门,看见路两旁还有很多列队敬礼的
日本军人,城门上两串长长的鞭炮被点燃,劈哩啪啦震耳地响起。﹁我们的精
神也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别稳重有力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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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答案是C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
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
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交揉,人堆挤成背贴
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
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作家吴浊流的小说让台湾少女﹁玉兰﹂的眼睛,就这样看见了﹁祖国﹂:
满街满巷都是拥挤的男女老幼,真个是万众欢腾,热闹异常。长官
公署前面马路两边,日人中学生、女学生及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长长的
排在那边肃静地站着。玉兰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受了很大的感动,以前
瞧不起人,口口声声讥笑着﹁支那兵,支那兵﹂神气活现的这些人,
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祖国的军队终于来了??队伍连续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伞,玉兰有点儿觉得诧异,但马上抹去了这种感觉,她认为这
是没有看惯的缘故。有的挑着铁锅、食器或铺盖等。玉兰在幼年时
看见过台湾戏班换场所时的行列,刚好有那样的感觉。她内心非常
难受??92
大概在同样一个时候,二十二岁的彭明敏也正从日本的海军基地佐世保驶
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鲍布那艘登陆舰。
战前彭明敏在东京帝国大学读政治学,不愿意被日军征召上战场,所以离
开东京想到长崎去投靠兄长,却在半途中遭遇美军轰炸,一颗炸弹在身边炸
开,他从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成为台湾独立运动领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
港上岸,第一次接触祖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群穿着褴褛制服的肮脏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
是台湾人。我们的人力车夫以鄙视和厌恶的口吻说,那些就是中国
兵,最近才用美军船只从大陆港口运送到基隆来??
中国人接收以后,一切都瘫痪了。公共设施逐渐停顿,新近由中国
来的行政人员,既无能、又无比的腐败,而以抓丁拉来的﹁国军﹂,却无异于窃贼,他们一下了船便立即成为一群流氓。这真是一幅黯淡
的景象??
基隆火车站非常脏乱,挤满了肮脏的中国兵,他们因为没有较好的
栖身处,便整夜都闲待在火车站。当火车开进来时,人们争先恐后,
挤上车厢。当人群向前疯狂推挤的时候,有人将行李和小孩从窗户丢
进车里,随后大人也跟着凶猛地挤上去占位子。我们总算勉强找到座
位,开始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从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风,座
椅的绒布已被割破,而且明显地可以看出,车厢已有好几星期没有清
扫过了。这就是﹁中国的台湾﹂,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的台
湾﹂。我们一生没有看过这样肮脏混乱的火车??93
如果彭明敏看见的七十军可厌可恶,那么杨逸舟眼中的七十军,就是可
笑的了:
有的用扁担挑着两个笼子,一个装木炭、炉灶,一个装米和枯萎的
蔬菜。士兵们有的是十几岁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迈的老兵。大家
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只赤脚。跛脚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肤病的也有,因为都穿着装棉的绿色军服,看起来像包着棉被走路
似的,所以台湾人都叫他们为﹁棉被军团﹂。背后插着雨伞,下雨时
撑着雨伞行军,队伍东倒西歪,可谓天下奇景。94
从宁波来到基隆的七十军,就以这样一个几近卡通化、脸谱化的﹁经典﹂
定型图像,堂堂走进了台湾的当代史。六十多年之后,台湾一所私立高中的历
史考卷出现这样一个考题:
台湾有一段时局的形势描写如下:﹁?? 第七十军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褴
褛,军纪涣散,草鞋、布鞋乱七八糟,且有手拿雨伞,背着锅子,赶着猪子
的,无奇不有。﹂
这是台湾历史上哪个时期?
︵A︶日本治台时期
︵B︶国民政府时期
︵C︶行政长官公署时期
︵D︶省政府时期95
正确答案,当然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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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葬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在基隆港上岸负责接收台湾的七十军,在台湾的主
流论述里,已经被定型,他就是一个﹁流氓军﹂、﹁叫化子军﹂。
任何一个定了型、简单化了的脸谱后面,都藏着拒绝被简单化的东西。
我在想:当初来接收的七十军,一定还有人活着,他们怎不说话呢?流氓
军、叫化子军的后面,藏着的历史脉络究竟是什么?他们从宁波突然被通知,
跨江跨海三天内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七十军那样褴褛不堪,后面难道竟没有一个解释?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七十军的老兵。
这样想的时候,国军将领刘玉章的回忆录,射进来一道光。
日本投降后,刘玉章代表中华民国政府率领五十二军参与越北的接收。按
照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发布的命令,﹁在中国︵满州除外︶、台湾及北纬十六度
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境内之日本将领及所有陆、海、空及附属部队应向蒋介石
元帅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国国军。
时间,几乎与七十军跨海接收台湾是同步的,五十二军在接收越南之后,
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舰艇从越南海防港出发,穿过台湾海峡,赶往秦皇岛去
接收东北。
和七十军肩负同样的任务,走过同样的八年血战、南奔北走,穿着同样的
国军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样在横空巨浪里翻越险恶的台湾海峡,五十二军
的士兵,却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刘玉章的回忆录里:
船过台湾海峡时,风急浪大,官兵多数晕船,甚至有晕船致死者,
乃由船上牧师祈祷,举行海葬礼??
忆前在越南接收时,因战争影响,工厂关闭,无数工人失业,无以
为生,曾有数百人投效本师。是以越南终年炎热,人民从未受过严寒
之苦。本师开往东北,时已入冬,御寒服装未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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