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38章


脚底,在偷来的纸上画素描;一张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记录了他所看到的时
代。112
战后变成残酷﹁虐俘﹂象征的山打根俘虏营,在十六岁的比尔印象中,第
一个就是铁丝网。生活在铁丝网的后面,但是每天出这个大门去做工,俘虏终
日劳动,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锹、铁铲、扁担、竹篮,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筑
机场和防空洞。在炽热的高温下,很多人扑倒在曝晒的石砾堆里,或者丛林的
热病袭来,在抽搐中死亡。
福尔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学的打耳光,在这些英澳战俘的记忆里是一个最普
遍的惩罚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个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对门口
站岗的日本兵敬礼,不知是因为敬礼动作不够标准还是那日本兵穷极无聊,他命令两人面对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们互打耳光。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轻轻打
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个。
日本兵大声喝他们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话,他
绝对撑不住。他们互打了几下,这时日本兵吼着说,﹁要这样。﹂他
对准丹尼士的脸就是一记,打得丹尼士连倒退几步,但是他勉强撑住
不倒下,因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会过来踹他,踹到他再站起
来或者倒地死亡。
可是他的眼镜被打掉在地上,弯身去捡的时候,日本兵用枪托猛击
他的手,把眼镜和手指都打碎了。紧接着日本兵就用枪托打他因饥饿
而突出的肋骨??
凌虐,也很常见:
有时候,俘虏在烈日曝晒下立正。有时候,被命令双手高举一块重
石,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枪顶在他双腋下。丹尼士看过一个少年俘虏
被吊在一棵树上,离地几呎,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枪架在少年人的双腿之间??
还有一次,有一个苏格兰俘虏拒绝签﹁绝不
逃亡﹂的切结书,他被双手反绑,捆在一棵树
干上,日本兵绕到那树后面用枪托猛敲树干然
后就快速让开,一瞬之间,一阵密密麻麻的红
蚁从树洞倾巢而出,扑向那绑在树上的俘虏。
他以同一个姿势被绑在那儿三、四天之久,大
便都流在自己身上。丹尼士不知道他是否幸存
??
每天早上都有尸体被拖出去,送到周围的墓
地去葬。113
在战俘口中的﹁日本兵﹂,其实不少就是来自
福尔摩沙的监视员,他们是站在第一线管理战俘的
人。偷了笔的比尔,像一个不动声色的摄影师,把
俘虏营里的经历一幕一幕录了下来。在他的写真
里,监视员无时无刻不在:他是资源的配给者,是奴工的监控者,是给牢门上锁的狱卒,是施暴的权力象征。比尔甚至目睹一个
澳洲飞行员的遭遇:他在监视员的刺刀威胁下,先挖一个坑,然后跪在那坑
前,让﹁日本兵﹂用军刀砍头。头和身体,砍了以后,很方便地可以直接滚进
坑里。
同一个时候,在同一个地方,彰化来的年轻的柯景星配着枪枝及五十颗子
弹、刺刀、绑腿、防毒面具装备,接受刺刀、剑术、射击的训练。他虽是监视
员,但是已获得命令,准备随时上战场,为天皇牺牲。
59
卫兵变俘虏
我找到了比尔。八十多岁了,住在澳洲雪梨。写了一个电邮给他,一个小
时以后,比尔的回邮就在我的计算机上出现。
他说,并非每一个俘虏营都是地狱,也并非每一个监视员都是魔鬼。被送
到古晋俘虏营时,比尔受伤,还有福尔摩沙监视员帮他受伤的手臂细心地做了
一个吊带,以免他接受审讯时伤势变得更严重。
当俘虏营的每日配给定粮降到零的时候——因为日军自己都没得吃了,传
染病就像风吹一样,轻轻一扫,就让一个人倒地死亡。俘虏们每天都在抬战友
的尸体,挖坑、掩埋,然后用一块残破的木板,插进土里,写上名字和生死年
月。那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比尔在山打根作战俘时,台中的周庆丰是山打根的监视员。几乎和比尔同
年,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周庆丰,住在老家台中。他记得,﹁阿督︵白种人︶
病亡时,并排躺在地上,以军用毛毯包裹,伙伴站在身旁,面对面,十分亲
近。一阵低头祷告后,失声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终战以后,人们才逐
渐、逐渐知道,光是山打根比尔所属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战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东京战犯审判结果所透露的是,盟军在日军俘虏营中总共有三十五万人,
每一百个俘虏中有二十七个人死亡,是盟军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战俘营中死亡率
的七倍。高出这么多,令人惊骇,但是,在日军战俘营中的中国人,死亡率比
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战争结束,幸存的比尔,还有堪萨斯农场小黛的爸爸和伙伴们都回家了,
福尔摩沙的监视员,走上了他们青春结伴出发时作梦也想不到的命运。在战后
的对日本的审判中,一百七十三个台湾兵被起诉,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开台籍监视员起诉书上的﹁起诉理由概要﹂,读来血迹斑斑,怵目惊
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于拉包尔的丸木附近,将中
国俘虏二十四名驱入坑中后以火器杀之。又在三月十一日于同地,以
同样方式杀害中国俘虏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于拉包尔??谎称带三名中国劳动者
住院医疗,结果却将其斩杀。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间于拉脑,澳洲俘虏X
X在前往作业途中病倒,遭被告踢头、腹、睪丸,于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于英领北婆罗洲的拉脑附近,非法杀害姓
名不详俘虏约十七名??
二十二岁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个台湾青年同列被告,起诉理由是:
于北婆罗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杀及刺杀四十六名俘虏。115
这七个人一审判决死刑,一个月后再审,改判十年徒刑。
几个月后,一九四六年初,这些判了刑的台湾青年被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
包尔。
拉包尔,战争时是日军囤兵重镇,因此也是盟军轰炸标的,战争后,是太
平洋战区的审讯中心。当盟军俘虏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舰来到拉包尔码头把他
们接走的同时,本来监视俘虏的台湾兵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俘虏,像羊群一样
送进了原来囚禁盟军的俘虏营。俘虏营的设施他多么熟悉啊,一切如旧,只是
现在俘虏变成了卫兵,卫兵变成了俘虏。
60
三更灯火五更鸡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湾彰化县美和镇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岁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这个传统的闽南三合院里,红
砖房子,围着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涟涟的稻田。二十二岁时离
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
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
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
他说。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
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响,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
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
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
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 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
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 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
哪里?
柯: 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
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
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
第一名的。
龙: 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
里?
柯:十几个人。
龙: 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 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
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
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
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
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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