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40章


吗?这是我的主张,去到联合国我也敢这么主张。
譬如一个例子,这个是大家疏忽的一个例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叫
﹁你来﹂,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这个手势在澳洲和英国人看来以为
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虏就走开了。下指令叫他过来的人就觉
得我叫你来,你不来,不听我的话,追过去就打他巴掌了。这根本是误
会。他们就是看天气在审判的,实在是很冤枉。
龙:听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时候,感觉是什么?
蔡: 觉得——打架打输了,这样而已,怨叹我们打输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
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几个,都笑笑的,说,﹁哎,我要去了,祖国的
复兴拜托你们了!﹂这一点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我常常在讲,日本人的
好处我们要学。
他们日本军队本身,动不动就打你巴掌,只要阶级大过你的就会压你,
所以看顾俘虏的时候,为了要执行业务,他有的时候看了不高兴会﹁巴
格亚鲁﹂一个巴掌过去,这个是有的,但是这样也不用判到几十年,也
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龙: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尔去服刑了?
蔡: 对。那时拉包尔那个岛差不多还有十万日军在那里,等候遣返。
龙: 你知不知道,你变成战犯,送到拉包尔集中营的时候,拉包尔还有将近
一千个中国国军战俘,刚被解放,在拉包尔等船?
蔡: 我不知道,我是听人家说有那些人,有中国人在那里做工,那些人后来
有没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龙:一九四九,你在哪里?
蔡:我还在拉包尔。
龙: 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 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
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
日本人。
龙: 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
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 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
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 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
一个礼物?
蔡: 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
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
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
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
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
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 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每天都
好,就是这样。
第 七 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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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乳,一
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
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
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
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
士兵开枪射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
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
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
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七年,才在一个当年守城卫兵的资料袋
里找到一个军方文件,文件写的是:﹁面对逃亡者,使用武器不需犹豫,即使
是面对妇孺,因为叛徒经常利用妇孺。﹂116
这个文件出现的时候,我的吃奶的小宝贝都已经满十八岁了,很多士兵早
被判了刑。
昨天在电话上跟你提到柯景星这个台籍监视员。他被判刑十年,罪行是他
和其它十几个台湾兵在日本已经知道要战败的最后几个月里,屠杀了四十六个
英澳俘虏。那个下指令的日本队长,在法庭上承认是他下令,一肩挑起罪责,
但是那些奉命动手的台湾人,还是被判了重刑。
日本军方,是不是和东德共产党一样,也说,我们从来就不曾发布过﹁杀
俘虏﹂的命令呢?
我在澳洲堪培拉战争纪念馆的收藏里找到了这么一个文件,你看不懂,没
关系,我翻译给你听。
你知道,日本的投降,是在八月十一日就已经传遍全世界了,这个文件是
八月一日发出的,下达﹁非常手段﹂给各俘虏营的主管。翻译出来,指令是这
么说的:在现状之下,遇敌军轰炸、火灾等场合,若情况危急,必须立即疏散
至附近的学校、仓库等建筑物时,俘虏应在现在位置进行压缩监禁,并于最高
警戒状态下,准备进行最后处置。处置的时机与方法如左:
时机
原则上依上级命令进行处置。然若有左列
场合,得依个人判断进行处置:
甲、群体暴动,且必须使用兵器才能镇压
时。
乙、自所内逃脱成为敌方战力时。
方法
甲、 无论采各个击破或集团处置的方式,
皆依当时状况判断后,使用火药兵器
爆破、毒气、毒物、溺杀、斩首等方
法进行处置。
乙、 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要以不让任何
士兵脱逃、彻底歼灭,并不留下任何
痕迹为原则。
这个文件真是读来心惊肉跳。﹁ 非常手段﹂、﹁最后处置﹂、﹁彻底歼灭﹂,不就是杀人灭迹吗?柯景星所接受到的命
令,不就是这个吗?直接下令的杉田鹤雄自杀,奉命动手的柯景星判刑十年,
但是决策者的罪责要怎么依比例原则来算呢?
我老想到那个喊救命反而被台湾兵用刺刀戳死的英国男孩——他会不会也
跟比尔一样,谎报十八岁,其实只有十五岁?
或者,和我的飞力普一样,十九岁?
杀害他的责任,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跟你说过我找到了澳洲的比尔吗?一九四五年从俘虏营回到家乡以后,
他变成一个专业木匠,帮人家设计家具,做门窗。他在俘虏营里零零星星所做
的素描,后来重新画过。我说我想在书里放几张他的俘虏营素描,他开心得
很。
我问他,﹁在山打根俘虏营里饱受虐待的时候,你知不知道穿着日军制服
的监视员其实大多是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兵?﹂
他说,﹁知道的,因为他们常被日本长官揍,刮耳光。老实说,日本人对
待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的态度跟监视员对待我们这些俘虏的态度,其实一样地
狠。﹂
﹁那么,﹂我再追问,﹁如果我说,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在某个意义上,也是一种﹃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价值所操弄,因而扭曲变形,你会反对
吗?﹂
他马上回了电邮:﹁教授,我当然不反对。他们同样身不由己啊。﹂
我问他,对那些福尔摩沙监视员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他说,﹁有一次我跟两个英国人从俘虏营逃跑被搜捕回来,我们都以为这
回死定了,因为我们都看过俘虏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当场没打死,伤口发
炎,不给药,溃烂没几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们的是几个福尔摩沙兵,
他们年纪很轻,而且个子都比较小,抓那个很粗的藤条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
较轻。我们运气还不错。﹂
﹁有没有可能,﹂我说,﹁是这几个福尔摩沙监视员故意放你们一马呢?﹂
﹁很难说,﹂他这么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树枝绑到一个特定的方向
和位置,扭成某个形状,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们东方的竹子,是有韧性的,你
一松绑,它就会弹回来。但是呢,如果你刚好被压在最底层的话,那可是怎么
挣扎都出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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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知下落的卓领事
在山打根值勤的监视员柯景星和蔡新宗在事隔六十年之后,都还记得一个
特别的俘虏,一个中国人。他们不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是﹁卓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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