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43章


出了集中营,我们就上了没有窗的闷罐车,全部人都进去了,从外头上
锁。第二天早上到了吴淞口,下车,这样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几个礼拜,
还好。在那底层船舱里,你想象,我们这些人已经被关了好几个月,有的
关了一年两年的,多想念烟啊,饼干、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时候是最丰
富、最高傲的时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烟,就往我们船底下丢,下面
一拥而上抢夺的情形你可以想象。
龙:一千多个人都在船底?
李:没有,一百多个人,因为他分很多条船。
反正我那个舱底一百多个人。一下去,就发生抢烟抢糖的情况,难堪啊。
我搞不清哪个是班长排长,可是我火大了,我说﹁不许抢!﹂那个时候的
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浓厚的,一骂,都不抢了,我说收起来,班长来分。
然后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语言不通,就拿笔谈。我的意思是,你给糖果、
给香烟是好意,我们很感谢,但你这样丢是污辱的。我们可以上来,你们
好好地给我们。那个日本人懂了,他说好好好,就停止这个动作了。
龙:那条船一路就到了拉包尔吗?
李:有一本书叫︽地狱船︾,你看过吗?我不敢看。
我们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尔前一站,最后一个礼拜,换船了。进入一个底舱,里头已经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个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现在塞
进了四百多人是什么状况?
龙:空气不够?
李: 不通风的底舱,很热。空气不够。闷到最后,我只能告诉你,四百个人,
没有一个人穿衣服的,内裤都没有,头上身上爬满了虱子。
龙:大小便怎么办?
李: 你到哪里上厕所啊?舱底两侧有各有一个楼梯往上,但是在每一个楼梯口
守着四把刺刀,他说,一次可以有五个人上去,那五个人下来之后,才能
再放另外五个人上去。
于是在楼梯底,就站满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
小便啊!﹂他们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来了,贴身挤在你身旁还有横
倒在你下面的人就骂。再逼急,大便就出来了。
龙:譬如大便,你自己怎么处理?
李:我就撕被单。
龙:有东西吃吗?
李: 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不给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为缺水,
所以连尿也没有。那时时候想自杀都很难,因为刺刀在那里,你连楼梯都
上不去。这样子有一个礼拜。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
是虱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狱船啊。
龙:你们到了拉包尔上岸的时候,很多人是抬着下来的啰?
李:谁抬谁啊,都走下来的。
龙: 其它的船,说是那身体太弱的,一上码头就被日本兵枪杀了,您知不知
道?
李:这个我倒没听说过,至少我们这船没有。
没有红药水
龙:这样的地狱航程,没人死?
李: 体力统统搞光,人却没死,真的没人死。死是什么时候开始死?我告诉
你,上了岸,十天以后开工,死,才真正开始。
龙:怎么说?
李: 我们被编成几个大队,就叫﹁支那特别劳务队﹂,分头出去做工。有一个
五百多人的大队最后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的工作比我们
苦。美军来轰炸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地抢修机场,白天炸坏了,晚上就要去修,等到飞机撤了,没事了,他们就要去开公路,有时候进入丛林,
三天都见不到太阳。我这一队,做的是码头装卸。
龙:那么整个在拉包尔的过程里头,有没有见过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湾军夫,有几个还谈得来。
龙: 你们这些中国俘虏,对于这些台湾兵的监视,感觉是什么?你们之间的关
系是什么?
李: 你说我们能讲什么,我们能去鼓励他要有民族思想吗?不能,大家彼此心
照不宣吧。
我们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个弟兄回来跟我说,大队长,今天碰到好多
台湾来的年轻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们就发现,拉包尔有好几千个
台湾来的年轻人在做工,还有一千多个广东、香港来的壮丁。
龙: 当时中华民国驻澳使馆给外交部的文件说是有六千九百多个﹁台湾壮丁﹂
在拉包尔,需要被遣返台湾。再包括一些老弱妇孺的话,总共可能有八千
多个。
李: 我跟你讲,我们大使馆是很差劲的,战后台湾人并没有经过大使馆回来。
是盟军的船舰,把他们当日本兵一样遣送回乡的。
龙: 李伯伯,你们在拉包尔集中营,受到日本兵的虐待严重吗?您刚刚说,到
了拉包尔之后,死才真正开始?
李: 这要说给你听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个时候大家有气无力,彼此也
不太认识,没有合作过。譬如抬一个箱子,一个人没力气扛起来,需要两
个人抬;两个人抬起来没事,放下去的时候,如果不同时放下,可能你的
脚被碰破了,或手被划到了,或者被钉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
见血,五天保证你死掉。
龙:是因为没有医疗品?
李: 他有医疗品,我们营隔壁就是卫生材料部,里面什么都有,就是不给。
龙:连红药水都不给?所以你们一个小伤口就会致命?
李: 连红药水都不给。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点伤口,没有什
么,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就已经硬了。当然大家还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
二天还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来,这个地方就溃烂了。第四天就生蛆
了。
龙:生蛆了也没有人来管?
李: 有,日本人在。他在营区最上面设了一个﹁医病连﹂。病人就被拖到那里
去躺着,等于是个﹁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带着我们到外面挖了个大
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里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个他认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补几枪,土一盖。
龙:那——不是活埋吗?
李:等于活埋。第一次就这样活埋了二十九个。
龙:这距离你上岸多少天以后?
李: 大概十五天。接下来大概过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个,第三次大概有十几
个,总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个是这样被杀害的??
那个时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为,我带领四百个人,每一天这样子
死好几个,就算一天死五个人,八十天也轮到我啦。
龙: 日军还拿澳洲的士兵做人体实验,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俘虏营没有发生?
李: 我看到只有这一种:他在我们里面挑了二十个体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实
验什么呢?就是让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两斤地瓜啊什么的,看可以把你
饿到什么程度你还能活。
我记得有一个﹁八百壮士﹂叫徐有贵的,就是被抓去做实验的。他有一天
饿得受不了逃回来了,逃回来以后跟伙夫讨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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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田村的年轻人
墨尔本的康诺爸爸在公元两千年过世了。年轻的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
候,发现了一个纸已发黄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
多页,显然是个日记本子,因为有日期,从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诺大概猜得到这本日记怎么来的。康诺爸爸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那一年
从军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岁。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诺爸爸在新几内亚澳军的情报站工作,专门搜索日军
的情报动向。这本日记,显然来自新几内亚战场。康诺复印了笔记本中的几
页,交给了澳洲的战争纪念馆,请他们鉴定内容。纪念馆很快就确认,这是当
时一位日本士兵的丛林日记。
日记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围八十四厘米。他的生日是
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岁。他的家乡,应该是东京北边的宇都宫市,因
为日记中有他写给家人的、尚未发出的信。他的名字,由于是缩写,无法百分
之百确定,但可能是田村吉胜。
田村的部队是日军派驻新几内亚的四十一军二三九师。四十一军的两万人,搭乘几十艘军舰,从日本驶出,在青岛停留了几天之后,就扑向太平洋的
惊险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几内亚。田村的船舰,很可能和利瓦伊恂的战俘运
输舰,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经比肩并进。二十二岁的田村、二十三岁的南京战俘
利瓦伊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个年轻人,是在同一个时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
到达新几内亚的。
田村日记的首页,大概写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这里的天堂鸟藏身在椰子树林中。他们的鸣声,使我忆起日本的杜
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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