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第138章


亲,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为母亲做什么,一直都是母亲在照顾他,因此他感到愧疚。父亲对母亲说,这一辈子我是没办法了,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报你的恩。
父亲是这样眷恋我们。在去世前几个月,自感来日无多的父亲就谈及了他身后葬在哪里。他先试探着对母亲说,想找一块风水好一点的墓地,以便荫及子孙。于是我就跑了不少陵园墓地,想为父亲选一块清净的长眠之所。但这并非父亲所愿,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他不愿意孤零零地被葬在外面,他想和亲人每天守在一起;如果母亲不嫌弃,就想跟着母亲回家,我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母亲眼含热泪,答应了父亲的请求。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眷恋我们。
父亲是这样支持我们。在去世前的两个月,儿子告诉父亲,自己正在写一本书《生活的见证: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尽管父亲身上的骨骼正在被凶猛的浆细胞无情地吞噬,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父亲对儿子的工作却给予了最大的支持。那一段时间,父亲每天白天就卧在床上,一字一句地阅读儿子已经完成的手稿,用笔把他觉得描述不准确的地方一一划下,甚至连儿子文章中的语病,父亲也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给予纠正。当时父亲的手臂已经难以抬起,因此他实在写不下去时就用笔做个记号,等儿子下班回来以后再跟儿子讲。父亲每天只能靠口服吗啡或者曲马多来镇痛,他总是看着时间,等儿子快下班时再服用,以求得儿子回来后自己能处于最佳状态,在此之前他一直忍着痛。儿子一进门,就坐在父亲床边,聆听父亲仔细地回忆那亲历的历史。后来父亲的病情越发沉重,直到去世前五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时,一旦清醒过来,仍然艰难地向儿子讲述。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支持我们。
父亲是这样理解我们。在去世前一个月,我的妻子检查出来怀有身孕。那天父亲谈到了孙子,就说真想领着孙子到花园里散一次步,自己不求多活,只求看到孙子那天就成。说到这里,我看到一向坚强的父亲,眼角里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妻子住院保胎期间,母亲每天做好丰盛的饭菜,由我送到医院里。有几次我单位加班,我的母亲就代替我给我的妻子送饭。那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母亲放心不下父亲,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去。父亲躺在床上艰难地挤出笑脸,对母亲说:去吧,去吧,孙子等着吃呢。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理解我们。
父亲是这样信赖我们。在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里,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吗啡、杜冷丁,甚至手术用的麻醉棒都用上了,可还是不能止住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为了让父亲不再受苦,我们不得不央求医院给父亲用一种可以始终保持睡眠状态的药,让父亲在睡眠中获得一点安宁。一次,当父亲醒来,看见儿子坐在身边,就吃力地喘息着对我说:来,我握住你的手,这样我心里有个依靠。我含着眼泪,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看着他沉沉睡去。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信赖我们。
父亲是这样关怀我们。在去世前两天他清醒过来时,忽然对母亲说:跟小冬说,别让贝贝多玩手机。说完,他又昏迷过去。小冬是姐姐的小名,母亲先以为父亲是在说梦话,但琢磨了一天终于明白过来:住院前不久父亲看电视上说手机有辐射,对儿童健康不利;父亲是担心贝贝玩手机受到辐射。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关怀我们。
父亲是这样疼爱我们。在去世前一天下午,我从外面为他买礼帽和衬衣回来,父亲还在昏迷。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父亲醒来,立刻被刻骨的疼痛所折磨。即便是这样,父亲还呢喃着对我说话。当时,父亲吐字已经非常困难,我几次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最后一次,父亲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天——黑——了,回——去——早——点——睡——吧。父亲知道儿子要上班,还要来尽孝,晚上回去后还要加班加点抢写文章,因此父亲怕儿子累着。这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去世,父亲都没有从昏迷中醒来。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疼爱我们。
父亲一生酷爱音乐艺术,在器乐演奏方面颇有心得;父亲一生喜欢思辩,晚年患病期间大半时间都在读书与思考。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国家能够不再被政治运动折腾,老百姓能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父亲反对医疗产业化和教育产业化,对当前国人生存条件日益恶化和全民族的道德沦丧深感忧虑。父亲的小愿望是看到孙子出世和儿子写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出版。父亲最大的遗憾是坎坷了一辈子,该到了享福的时候却身染恶疾。父亲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我的母亲,心地善良而且坚强。父亲最大的愧疚是在刚结婚时母亲遭到祖母虐待,父亲没有敢为母亲遮风挡雨,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父亲最亲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儿孙们。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父亲带着对我们无限的眷恋、关心、疼爱和信赖,离我们远行。父亲渴望看儿子写的书,也渴望领着孙子在阳光下玩耍,但是无情的疾病没有让他如愿。尽管几个月以来我夜以继日地赶写文章,每天要写到凌晨三四点钟;尽管我的妻子已经孕育着小生命,但是我们终究没有能够赛过病魔,父亲还是没有实现他的渴望。聊以自慰的是,父亲是带着希望走的:这本书已经接近尾声,而且已经有五、六个大出版社主动与我联系出版事宜;妻子腹中的小生命也在茁壮成长,几个月以后就能听到婴儿的啼哭。父亲,等我的书出版了,我一定给您烧一本,让您认真读一读儿子为您写的书;父亲,等我的儿子出世了,我一定把他抱到您的灵前,让您好好亲一亲您的孙子,您的骨肉。
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看清屏幕上的文字。父亲啊,请你停一停,让儿子再跟您说声珍重;父亲啊,请你等一等,让儿子再握握你的手,再感受一次父爱的梦。
「父亲的简历」
国之杭,一九三五年出生于河南省开封市。一九五一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在河南省公安总队、武汉军区公安总队等机构任职。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中被当作“反革命嫌疑”隔离审查,后被释放。一九五六年转业到河南省开封市文化局,一九五七年夏季在“反右”运动中被罗织罪名,打成“反社会主义坏分子”押送农场改造。
一九六三年获释放后,参加东北铁路工程局(后改名为铁道部第三工程局),在加格达奇附近的森林中修筑铁路;一九六六年流动至陕西潼关一带修筑铁路;一九六七年十月与我母亲相识并结婚。一九七○年流动至河北幽州、怀来一带修筑铁路,一九七一年又随单位流动到山西省太谷县,并且在此定居,育有一子一女,现在均已成家立业。
一九八三年在蒙冤二十六年以后,父亲的冤案获得平反并被恢复名誉。此后在铁三局太谷地区办事处任职,一九九二年退休。退休后,单位的退休工资不能按时发放,父亲和母亲一起靠扎灯笼谋生。一九九八年父母随我到武汉定居,二○○○年下半年开始频繁发病,二○○一年年初确诊为多发性骨髓瘤,经历二十一次化疗之后,于二○○四年四月二日因呼吸循环系统衰竭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逝者如斯,如今父亲已乘白云黄鹤西去。现在,我们惟有愿父亲大人在天堂安息。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十一章 正义无限(2000~2004) 十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尽管妻子儿女已竭尽全力,但仍然无力把父亲从死神手中夺回。父亲还是走了,永远不会再回头。亲人们悲伤的泪水,仿佛汇成一条很长的河流;我们想对他倾诉的话语,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离去而无可奈何更残酷、更令人心碎的事情了。父亲离去的脚步声,如同针扎一般刺在我的心中,让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我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什么叫心痛。在此之前,外公、外婆去世,苏联解体,与情人分手,都让我感觉到非常难过和悲哀,但感觉从来都没有如此痛切。
有时我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残酷的梦。上帝给了我们亲人,让我们感受亲情,获得短暂的快乐;旋即又把他们一一夺走,让我们感受到永恒的、撕心裂腹的痛楚。一想到从此我与父亲生死两相隔,我就难以抑制眼里的泪水,难以承受这难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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