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五羊城》第1章


作者:二月河

老道光正月驾崩,新皇“四爷”奕裕亚凹次灰丫桓鲈拢旰湃跃墒恰暗拦狻薄P履旰爬癫恳丫獬觯葱禄手泼煜乱缂莸牡拦饣实凼厣ト辏霸乱还┤辙仍}要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除旧布新改元“咸丰”。这是“丧事中之喜庆”,该怎么料理?《礼记》之中无载。但贺生不吊死,巴结活皇帝是千古不易之理。因此,皇家照历来旧制,除掉宫中红灯,百官摘掉大帽高顶上红缨,旨令不筵歌舞不看戏,还算追念“先帝”余泽遗恩。至于老百姓,除了不挂大红灯笼,几乎无甚禁忌。北方尚有官府禁止演戏,自直隶而河南、湖南、两广,离着北京越远,“过年”气氛越浓;“守丧”云云,自然愈来愈是敷衍。待到广州,几乎连个“丧”影儿也难寻到了。
广州是个有趣地方。说起来也实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汉时即设南海郡,三国为吴所据,取名叫广州,一直沿袭至明清,按“广”之本意,是“大”的意思,但其实自康熙年前溯,广州府地方不过百里,城中人口不逾两万,俗口皆称“广里”——比起北京,只算个大一点的里弄而已。若说它“小”,历来名气不含糊,广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带三江,物华天宝自然形胜。且不论白云山庚岭梅花绝艳天下,西起三水、东至石龙、南推崖门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岁三熟。不但境内人民富庶物产丰饶,且更因省垣海疆岛屿奇瑰,良港码头星罗棋布,海岸之长皆居天下之首。内地极少见的西洋物件,早年诸如玻璃镜、聚耀灯、珠母贝、削铁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鸣钟、长短西洋马统、象牙雕佛观音、洋布……乃至鸦片烟,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老天爷似乎特别眷顾这地块,别的地方都是一年四季,这里却只有春夏秋三季,没有冬天,夏天却又不很热,常年无冰雪季季有鲜花,所以又有“花城”美誉。《寰宇志》里说“五仙人骑五色羊执六穗炬而至”——情愿天上不住,要移来广州。因此又叫“穗”,又称“五羊城”。
这神话固然是美了。但现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色。“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成皇帝”。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实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绵,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白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今日这边扯旗放炮,明日那边鼓噪闹事,弄到宫掖起变太监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那个起。虽然还说不上“大乱”,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乱,接踵而至张格尔叛乱,一直打了八年;平静不到一年回疆又乱……这边平乱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蔓延,从王爷到贩夫走卒,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乱,事事处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家财政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禁鸦片,亡国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中国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军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沿海北上,却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个吃软柿子的秉性儿,听说英国人船坚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失利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撤职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谈判。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议要揍中国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中国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结实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战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通商贸易别无恶意,把英国人要求赔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以为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
英国人没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让香港的文约,哪里肯罢休?六月北犯攻陷厦门,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镇海、宁波。总兵葛云飞、王锡鹏战死,钦差大臣裕谦沉水自尽,举国哗然,朝臣弹章交奏。到这时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属,盛怒之下下旨与英交战。可怜中国内无良相外无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竟都是望风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五月宝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镇江,沿长江直逼南京,一路打进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鸦片战争初告终止。华夏自混沌开辟,历秦皇汉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现眼,这般奇耻大辱还是头一回。
国家和人一样,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美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中国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腊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头缓缓泊舟。艄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青衣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头,足有校场来大,各色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码头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龟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码头青石条上问:“吃水这么浅,能有什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我们是新调任广州道台老爷的船。”老苍头站在桥板口,操一口江西话说道,“里头有三箱子书,还有老爷随身行李。有劳诸位扛到码头外头,给一两五钱银子!”见人们不动,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说给你们没听见么?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子似的?”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南京?”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高,头戴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玄色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你们要多少?”
“五两!”
“胡说!”老苍头笑骂道,“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
“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吟着,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潮起潮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听到“三百大洋”这话,他脸颊上肌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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