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四八强制爱)》第85章


九月中;弘历照例拿了京畿要务的折子入了圆明园。晚间依着惯例考校政务时令,一直到皇帝面露疲色;他才识趣道乏退出澹宁居。
转身出了殿门,让人将轿子抬回去;自己踩着信红色的宫灯照耀下的晕红光华,一路走回万字殿。
万字殿立于水上;四时皆宜;建成之初便颇得皇帝喜爱。此处三十三间殿宇室室相通,取名亦有“四海承平、天下太平”之意,兼之离澹泊宁静居也近得很,是以皇四子几次往来都赐住于此。
弘历进了西殿,自有贴身太监吴书来领着宫女上前替主子除去马靴换上软底步履,接着又捧上羹汤碗盏布巾胰皂。弘历慢条斯理受了,才道了声安置。
四下无人时,吴书来上前替主子打扇,一边轻声说:“主子,那一位总是咳着,这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用度,怕是早晚瞒不住哇。”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在场的主仆二人都懂。
弘历正呷了一口安神茶,闻言皱眉沉吟。他手中势力自然无法同强势掌控京城全局的皇父抗衡,能在这一位的眼皮子底下藏下一个人至今已是竭尽全力,这里面用的人还有大半不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过互为利用。为妥善计,的确得想办法避一避才好。
想到这里,他只能再度笑一声三哥蠢,白吃几年梗米饭,想学八叔画虎类犬,深怕皇父不知他与八叔暗传秋波。结果把自己给玩丢了黄带子,形如丧家之犬,都不知该叫谁阿玛。
正经阿哥哪里能赶着趟儿往权臣那里跑,讨好也露痕迹,实为下下策。
同是收拢势力,化为己用互利互惠,他做得可聪明多了。
独善其身、留出曲径,愿者上钩方为上策。。
不过自己也未曾想到,钓上来的是肥美硕大的一尾金色鲤鱼。
数年观察所得,此鱼沉稳温和,从容不迫饿死了也不乱咬钩,修炼成精差一点就鱼跃龙门化作龙。终于棋差一招被鱼鹰啄瞎了眼睛,险些陈尸溏泥之中,被自己捡了便宜。
再度盘算手中人脉,能得自由出入宫禁的人可真是不多。虽说大臣宗亲都有腰牌,但他们大多是皇阿玛心腹,大白天要藏一个人出圆明园也强人所难。
想来想去,还真是只有自己进出不受严苛盘查,于是他道:“让孙正清再开出三日的药来,三日之后爷回京时多稍几陇书回去,你们都警醒着点儿。”
这几日皇帝身边的一等太监高无庸据说背上烧伤恶化流脓,总也不好,侍候皇帝的担子都落到大总管苏培盛一个人的头上。
秋风吹散暑气,皇帝睡的时间反倒越发少了。
好几次侍候的太监都看见万岁神神叨叨对着一只花瓶嘀咕,据说那只瓶子是怡亲王亲自督造的,烧坏了十几窑的泥坯才得了这一件釉色纯正器形优美的成品。难怪万岁爱不释手,擦拭的人碰得重了也要被劈面痛骂半个时辰。
苏培盛察觉主子脾气日益暴躁,忧心之余从衣食用度坐卧起居都要亲自过问:茶要八分热,烫一分凉一分都决不能忍受;寝要七分暖,热一分冷一分也不可;食要六分饱,多一分亦会被主子骂做浪费无度。
他年纪也不小了,睡得比主子更少,连轴转了十数日,也吃不消了,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也管不过来。
孙正清说高无庸背上灼伤得厉害,不可与旁人同室,结痂之前不可着衣盖被,只能俯卧趴着——是以这段日子他独居一院,只有小太监能端药端水进出。阖门闭户下人房无人往来又不缺医少药,恰巧能够藏下一个在鬼门关绕过几圈的人。
不过两日,皇帝将京中带来的折子批阅完毕,留了弘历用膳并考校了耕田法与京城观风整俗后续,末了补一句:“你倒是侃侃而谈了。不过多半了几天差事,便分不清是非,府门口也热闹了,你倒是忘了阿其那了罢?”
弘历登时背上就有湿意了。
皇帝会斥责他一点也不意外。福惠太小,又是罪臣年家血脉,除了老五,他是皇父唯一拿得出手的儿子,在旁人眼里几乎就等同储君,对答考校时光是表扬赞赏才是不正常的。只是皇阿玛单单提起那一位,当真是用来警醒敲打,还是别有深意?
短短一息之间,弘历已经做好打算抵死不认。他跪地磕头请罪,将早已备下的台词说出:“儿臣万死不敢如此糊涂行事。九月初七塞斯黑府中来人请托,说是想将塞斯黑棺木起回京城安葬,儿臣是万不敢让来人进门的。只是他们赖着不肯走,儿臣怕往来百姓见了以讹传讹,才命人送了他们回去。”
皇帝忽然就想起菩萨保也是求了他老子的骨骸,不过是知情识趣地带去热河偷偷埋了。比起老八教出来的儿子,塞斯黑真是其身不正教子不严,养出的儿子和老子一样碍眼、不知好歹、招摇生事。
皇帝毕竟不想太过苛责硕果仅存的儿子,略微敲打便揭过了:“不要自大,被人几句好话就哄得晕头转向。阿其那当年如何行事你不知道?以后遇事要多问多想,不懂的请教你十三叔。”
弘历松了口气,看来一则是敲打,二则是不放心十三叔独自在京坐大,让他多在一旁“观摩讨教”。
恭聆圣训之后弘历终得解脱,带了半车书册、回批的折子与吃食坐着马车出圆明园。
一直到上了官道奔驰六七里地,里面才有压抑的咳嗽声隐隐传出来。
“八叔,喝口水罢。孙正清说您给朱砂药坏了嗓子,这茶里搁了川贝母与批把叶,正好润一润。”
窝在里侧苍白气短的人直接伸出手去接过侄子孝敬的杯子,对老四的儿子八贤王可没心思虚以委蛇,更何况如今是谁求谁还不知道呢。弘历冒了多大的险、费了多么大的劲儿把他捣腾出宫——没榨干药渣子,可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弘历便看得面前蜷缩在软垫上的人抬抬下巴,勾起一个薄薄的婉约笑容,恍然之下透着同澹宁居那一位一摸一样的凉薄。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胤禩喝完半盏水压下喉咙干涩,手中转着杯子轻笑道:“四阿哥好手段,孙正清一门三代跻身太医院,能把他拉下水可不容易。”老四当年收买圣祖手里的刘声芳,他儿子有样学样笼络了他手下的孙正清,何其相似——弘皙实在不该造谣说这娃是熹妃抱养的。
弘历儒雅一笑,趁着年轻的脸庞有些像当年的弘时。他自然不会应了八叔的讽刺,只回敬道:“八叔说哪里的话,孙正清不过一个汉臣,尽些医者本分,听从主子差遣。哪里比的八叔,能让九叔一脉死心塌地充当马前卒子。”
胤禩眯眼不语,心头惊风略过——他一直没想透弘历为何会淌下这摊浑水。依着老四对儿子的养法,只要弘历不出错,皇位早晚是他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心头猜测是谁说动了弘历,原来还是九弟!
这也算意料之中:九弟得以脱身后,听闻兄长同遭囹圄折辱,必然不肯独善其身。只是他是如何会找上弘历?
胤禩不免叹弟弟胆大。九死一生才得脱身就该小心谋划,要是被弘历一折子捅上去,前功尽弃指日可待。
埋怨完弟弟不知惜命之后,胤禩心头止不住泛甜:九弟几十年都这个脾气,当年随身携带毒药的情分日久弥坚。
甜蜜完了胤禩才继续琢磨正事,揣测老九说动弘历涉险的缘由。
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并不难猜。
福惠在年氏倒台之后身份尴尬,帝宠用度不短,但凭着一半汉军旗年氏的血脉日后至多也就是个亲王。弘时过继之后,明眼人都知道除非皇帝再有子嗣,否则储君必是出自四阿哥与五阿哥这二人之中。纵观五阿哥早早开始避嫌行事飞鹰走狗做纨绔,还能有什么说的?
胤禟也知弘历前途顺坦,只要办差不出错,老四崩了十有八九就轮到他,实在犯不着急功冒进受人把柄,寻常好处定然打动不了他。
于是他破釜沉舟,祭出老四求而不得的最后家底——江南盐道的盐商的账簿册子。
弘历不是足不出户的书呆子,他只看了那纸名单两眼,便在胸中权衡利弊。
皇父日日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为的是什么?说白了不就是国库少了几个银子,不能开源只能节流。
偏偏皇帝看不上商人,一味抬高农事,授农顶戴,可那又是一年两年见不到成效入库的。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得罪了多少京官地方官?多少人敢怒不敢言?
在弘历看来,这样做苦自难实在不值得。
他虽投了其父所好节俭勤勉,穿着半旧褂子用着三四个菜的寻常膳食,但骨子里却认为要让大臣衷心,除却一味弹压威慑,更应以利许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如无利益驱策,逼着做官的嚼糠咽菜,只会让他暗中来、狠着来——横竖贪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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